雺古山下,不时有游人从山门进来。有来锻炼身体的老人,有来爬山减肥的年轻人,有爱好挑战极限的驴友。而其中最打眼的,是一群追逐打闹着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看来是要在山上过夜了。
他们在山下商量着什么,细细一听,原来是一群来班级旅行的学生,打算白天爬山,晚上就住在山上,明天一早去山顶看日出。商量完毕,他们三两结伴沿着山路往上爬着,互相打趣对方龟爬般的速度,让本来清净的雺古山突然热闹了起来。
脚程快的,就先去前面探路,看到什么新奇的,就会折回来,大声广播着,引得后面同班的人一阵笑骂。
终于,走到了半山腰,有一些山上的住户摆了些座椅板凳,做起了小生意,卖些小零食小特产什么的,正好也解了这群学生的馋。大家纷纷掏了腰包,买水的买水,拿着烤串直接往嘴里放的也不少。
只有一个人,没理会旁边吃得玩得热火朝天的场面,正无比认真地看着角落的一个小摊。这个小摊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卖些摊主自己手工制品。与隔壁的小吃摊一比,这个小摊几乎无人问津,显得有些可怜。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小摊,让这个人完全挪不动步子。
她拿起了摊子上的一个东西,轻轻抚摸着。摊主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挺朴实的样子,平日里生意并不算好,看到终于有人对自己的东西有点兴趣,连忙说:“这个很便宜的,喜欢的话,就买一个吧。”
听到店主说到“便宜”这个词时,这个人,手颤抖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点受伤的神色。
一个正拿着烤串的女生冒出来,走近那个对着小摊发呆的人:“筱筱,你在这看什么呢?怎么不去吃东西?”
这个发呆的人,正是沈筱。
离开了小镇,到了大学的,沈筱。
她手里拿着一个,只能说做工一般的木偶。可是她死死捏着那个木偶,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个木偶,从她手里夺走。
吃烤串的女生有些惊住了,她不解地说:“沈筱,你很喜欢这个木偶吗?捏得这么死。”
沈筱细细地抚摸了手上的木段,然后轻轻将它放回了摊子上,认真地摆放好。
“你怎么不买呢?看你的样子,明明很喜欢啊?”沈筱的同学看不明白了。
沈筱朝她笑笑,离开了。
为什么不买?
因为那不是它。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就算长得这么像,又怎么会是它呢?
记忆里,只有第一次在阁楼里将它抱起时,它是毫无生命的。
后来的日子里,它总是那么有活力,一副世界无限精彩的模样。
可就算那真的是它。
他们也回不到最初,最单纯的时光。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不能跨越的,一条深不见底的,名为仇恨的河流。
一行人又继续出发,往山上走,到了提前预定好的度假村,各个都一哄而上抢占位置好的房间去了。只有沈筱就站在门口,并没有一点兴奋的意思。
一直拉着沈筱手的女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在半山腰那个卖粗糙的工艺品的摊子上呆了那么一会,沈筱整个人的情绪就不对劲了。因此,她没有跟着其他人去看房间,而是陪着沈筱就这么站在这里。
沈筱对着她笑了笑,说:“我想再去山上走走,你先去领房间钥匙吧,咱们晚上住一间。”
那个女生还想再说什么,看到沈筱这么坚持,只好点点头,嘱咐了她早点回来,就赶忙去人群里零领钥匙了。
沈筱看着那边的热闹,慢慢地转身,朝山上去了。
一个人走在山道上,沈筱却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在看到那个相似的木偶之后,她整颗心,隐隐地作痛。
手不自觉地抚上颈间挂着的一个黑色福袋。
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它唯一留下的东西。
它的心脏。
隔着布抚着它,走过参天古树,好似听到了它说:
“筱筱!我是你的小木偶,我叫佑安。”
那时候它可真是拼着不要自己的脸,傲娇软萌地朝她大腿扑来,死死地抱住不撒手。
走过山间清澈的小溪,好似听到了它说: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那么,筱筱,没有人能让你从这里离开。”
那时候,它眼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轻声这么对她保证着。
走过游人总喜欢停驻的心形石,好似看到了强自恢复了人形的他,拿着那捧鲜花,在鲜花的映衬下,他的面容显得那么温柔,他说:
“筱筱,毕业快乐。”
走上最后一段石阶,她想起了以为它不见的那个晚上,她所有的慌张、恐惧、悲伤都爆发出来的那一天,最后在操场上找到它独自躺着的那一天,它轻轻地说:
“我在这里,我没有离开,我不会离开。”
沈筱终于到了山顶,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想呼出她郁结在心里的所有感情。她大概,真的需要自己出来走一走了吧。她的双眼看向远处的风景,脑海里却还浮现着那时候的场景。
“我不能给你任何解释。”
那个沉默高大的男人站在雨里,深邃的眼却不像他的话那样无情。他像是有一万句话要说,他像是有一万种情感要对她倾诉。可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仅仅站在那里,静静地淋在雨里,等待着审判一般。
沈筱笑了,她想起了那些过往。
然后她哭了,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些过往。
原来过去这么长时间,她根本没有从那些时光里走出来。
她哭得渐渐不能自已,站也不再能站直,慢慢地弯腰,最后,半蹲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间。
然后这时,她听到身后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哭什么呢,过来跟小老儿喝盅茶吧。”
她抬头朝声源处看去,看到旁边的亭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老头,正端着盅清茶自顾自喝着,眼睛斜睨着这边,好像挺无语喝茶的悠闲被这边的鬼哭狼嚎给打扰了。
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挂着一脸泪痕坐过去,老头给她倒上一盏新茶,她捧起来,喝一口,清香的茶缓去了她有些崩溃的情绪。
老头没有问她刚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他似乎是懒得理会这些,在沈筱情绪稍微缓和下来后,他从自己旁边的石凳上拿起了一副围棋,摆起了局。
他的没有追问让沈筱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想说出任何自己的心情。她执起白子,看着棋盘,等待着老头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
老头微微一笑,在中央落下了黑子。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下起棋来。
沈筱的棋艺并不算好,只能勉强应付得了,没一会,她就陷入了两难,眼看着这边的棋子要全被堵死,那边却又出了状况。
她迟疑着,久久不能落子。
老头也不着急,就看着裴惊梦要怎么选择。
沈筱执着那枚白子,不知道该放哪里,整个人都慌了。
就在她最终心一横打算落子时,老头却拿下了她手里的白子,自顾自地收拾起了棋盘。
沈筱不解地看着他。
老头淡淡地:“其实你选哪边都是错的,这个时候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及时抽身,才能不为迷局所惑。”
沈筱愣住,手不自觉抚上了颈间。
老头看她一眼,冷不丁问:“在你看来,你脖子里挂的东西,代表着什么呢?”
本来她已逐渐淡忘自己方才的痛哭,被老头这么一提醒,她的喉咙里再次涌上来了酸意。
她说:“是欺骗与绝望。”
老头“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继续收拾着棋盘。
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老头收拾好了,拿好东西就要离开,经过一直垂着头的沈筱时,忽然说了一句话。
“在我看来,那里面装着的,是爱与希望。”
沈筱僵住了。
老头叹了口气,对她说:“快点下去吧,这天,等会就会下暴雨,别被困在山顶了。”他一边嘟囔着“出来玩都不查下天气的熊孩子们”,一边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沈筱依然坐在那里。
她呆呆地看着桌子,好似那里还摆着棋盘。
选哪边,都是错吗?
天边突然打了个惊雷,没一会,就像老头所说的,下起了暴雨来。
沈筱对周围的环境恍若未觉般,没有任何动作,她丝毫没有要下山的动作。她打开福袋,拿出了那颗石头,紧紧握在手里。又想起了什么,她打开包,拿出了一个包裹。
这是旅行之前,她忽然收到的。木偶店的周爷爷将它寄过来,说是前段时间偶然收拾时发现的,收件人是她,就给转邮了过来。
她轻轻拆开这个包裹。
就像拆开了绑在名为木偶的回忆录上,那根封条。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张卡,跟一封信。
对卡毫无兴趣,她放到一边,拿起了信。
“我的小女孩儿:
筱筱,你终于看到了这份礼物了,是不是很惊喜呢?
我知道,你最近在发愁上大学的费用。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可是最机智的小木偶啊。
作为你守护神的我,当然要为你解决所有难题了。
卡里是我发动我的超能力赚来的钱哦,够你衣食无忧地过很长时间了。
是不是很感动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呢?
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快给我一个吻吧!
筱筱,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就快乐地呆在我身边。
相信我,只要你愿意相信我,那么,我将永远跟你在一起。
天下无敌的小木偶上”
信里的内容,是那么快乐,单纯。
是佑安,在一切痛苦降临之前,写的。
那时候,他多坚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那时候,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放在心上。
他就是她的守护神,自己被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
她拿起那张卡。
里面,是他为她赚来的钱。
在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他们的未来构建了多少美好。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他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沈筱机械地收好信与卡,机械地站起身,走进了雨里。
她极快地被暴雨给淋湿了。她毫不在意,呆呆地向山下走去。没走一会,就看到下山的路已经被大雨冲刷下来的乱石给堵了个严实。
她没有转身回山顶的亭子里避雨,而是就这样,坐在了一堆乱石底下,毫不顾自己这样做的危险。
一旦雨再冲刷点什么硬物下来,必然会避无可避地砸在她的身上!
沈筱靠在那,天色越来越暗,山间本来就偏凉,更何况长时间停留在雨中。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就算不死,也必然大病一场。
可是在这一刻,她隐隐有一个念头。
活着,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如果她也死了呢?是不是…可不可以…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暴雨中淋了多久,只是能看到,她的脸越来越白,整个人越来来越虚弱。
她硬逼着自己,睁着眼睛,努力抬起手,看着那颗石头。你就像我一场好梦,梦醒了,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酸楚。无论我们说过什么,无论我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什么,吴浩然,都改变不了,我们之间,数不清的纠葛。
吴浩然,我恨你,这份恨让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爱你。吴浩然,可是我爱你。这份爱让我不可能永远对你的思念视而不见。
你留给我的,我知道并不只有绝望与痛楚。我给予你的,我知道并不全是希望与快乐。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将你重新带回这个世界,那么,就装作从来没有相爱过吧。
吴浩然,我的小木偶,我愿意最后一次,承认我爱你。请你,再回来,看我一眼吧。
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怀着那份莫名的不安,直到独自死去。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他,嘴角依然是那抹温柔的笑意。像是无数个夜晚的梦魇后,她迷糊中抱着他的手臂,像得到了安全的保证般继续睡去。
她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而她手里捏着的那颗石头,忽然发出了璀璨的光,那份温暖,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包裹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