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与弘远去京师,一路上定多凶险。临行前,郡主给了刘惜梦不少银票,军师把弘远拉去也密密耳语了一番。r
刘惜梦寻思,兵荒马乱时跑去京城当细作,一不留神,很可能有去无回。心下闷闷不乐但也别无办法可想,只好在临行前再好好看看大壮。r
小人已长到八九岁,大眼睛乌圆溜溜,笑起来特别腼腆。穿着青布大褂梳着小辫,除了皮肤黑得和个煤球似的洗不出来,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r
刘惜梦不由觉得悲哀,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长了,她现在依然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忽然就快长到原来的年纪,而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似乎还是一事无成。现在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r
实际上,刘惜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到下一个地方去,在这里已经耽搁太长时间,她好怕,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会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r
弘远背着包裹,在胸前打了结,正一本正经地教训小人:“不要淘气、要听王妃的话。我走这段时间没法教你功夫,你自己就反复练习基本功,和王伯伯张伯伯他们学着点。知道了吗?”r
刘惜梦听不下去,插嘴道:“你自己愿意拿辈显分当人家爹爹,不要把王云张静他们也喊得老了。”那两位都是燕王座前得力的武官,总共不过二十六七岁。因这个小儿的存在,成天被叔叔伯伯地喊着,平白老了一辈。r
“福来——”大壮看到刘惜梦,欢天喜地地扑过来。她猝不及防被扎扎实实扑了满怀。这孩子自从怕生的病好了后,就开始异常粘刘惜梦,任她搓扁揉圆也绝不显露不耐,这点真是比他爹强太多。r
“怎么这么喊?”弘远在那端又背着手蹙起眉来,斥责大壮,“没大没小。”r
刘惜梦忙道:“是我让他这么叫的。谁要与你相似,没事只管充大辈?”r
郡主的丫环锦儿帮刘惜梦拎行李出来,看他们相互瞪眼,不由得担忧,“我听王妃说你们这次出门险得很,平常府里面吵,现在天下大乱,外面更是没有安生地儿。王爷不知怎么想的,要你们两个出去办差。我看也不用碰上京里的官兵,就是你们俩自己也能打起来。”r
刘惜梦讪讪望了眼弘远,弘远狭长的凤眼也正向她瞥视。二人同时哼了一声,别转过头。就这么各自背了包裹,骑上马匹,一条大道,各挨一边地向前行去。r
一路由荒凉入繁昌,只听得到马蹄达达响。两个人完全找不到可说的话。平常在朱棣面前碰到,他们二人总是言戗剞语、互不相让。但若单独相处,就会异样沉默起来。像这样只有二人一起远行,更是平生初次。r
刘惜梦不由得向左侧的马背上窥探,马背上穿着寻常百姓衣装的青年,坚毅的侧面有双愁眉样,标准半弧形的眼睛弯如新月状,嘴唇惯常抿紧如一条直线,虽秀美惊人,却也散发着不易接近的冷凛气场。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时代,再换一个身份,或许两个人的状况会变得不一样,说不定能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说不定。r
“你在看什么?”他勒住马缰,淡然转头。颈后颜色偏浅的头发和马尾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轻轻一扬。r
刘惜梦干咳一声,有点尴尬,比较是自己偷窥,却被人抓个正着。于是大声笑了笑,道:“怎样看你也不像个赶路的百姓。这样打扮着不官不商不伦不类,恐怕进不了城。”r
弘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得也是。京内还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在。”当下在路边找了客栈,要了间房,进行乔装。r
刘惜梦从外面找来套读书人的衣裳给弘远换上,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束起一半,扎了块白绡,淡月色的长衫外袍长袖宽脚,弘远不住念叨着不习惯不习惯,但还是笨手笨脚地勉强穿上了。看得刘惜梦目不转睛,但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夸奖:“不管脾气怎么样,至少长了副精致的模样。”r
那人立刻渗出一身杀气,狐狸眼一瞪,冷冽道:“啰嗦。”r
刘惜梦懒得与这小孩子心性的人计较,径自穿上手中买来的罗衫,长裙、腰带、围披……每穿一件,弘远在一旁就又把眼睛瞪大一分。终于看刘惜梦完全装点完毕,他大惊小怪似的叫出:“这不是女装吗?”r
“对呀。”刘惜梦白他一眼,一边拿出针来忍痛给自己穿了耳洞,原来小时候穿耳洞的时候也不觉得痛,怎么现在却这么难受呢?看来要做点什么事情,还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说了,京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可不想死于间谍这个伟大的使命。”还是扮成女装较为保险,反正时下兵荒马乱,就算女人家在外行走,也不至于招惹过多怀疑。再说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穿女装的机会,自己又怎么能错过呢?r
“我们装作逃难的兄妹,说是老家官兵战乱又赶着兄长想要赶考,就索性携着小妹一并迁入京城。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r
“什么哦。”弘远皱眉扁嘴小声嘟囔,“哪个要与你做兄妹啊?”r
“就是你和我。”刘惜梦瞪眼回敬,“呐,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兄妹了,你就叫王福来,我是刘傥来。”刘惜梦洋洋自得,“多么别有意趣的两个化名,喂,快点赞美我。”r
弘远喷笑,质问刘惜梦说:“一对兄妹,怎么你姓刘来我姓王?”r
刘惜梦欣慰道:“不错嘛,原来你还是会笑的。真是新奇,自从搬去凤阳,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呢。”r
弘远与他干儿子一样害羞,面子挂不住就转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叨唠着r
福来这名字过于拗口,毕竟这是我的名字,原来一直是这么叫我的。那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凭什么他的名字是宏远,我非得叫这么老土的名字,太俗气了。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让这根木头感受一下我的痛苦,我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不要抱怨了,我的水平有限,你就将就用一下吧,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无所谓的嘛,反正又不是真的。”r
弘远对刘惜梦这起名字的方式似乎有所不满,但嘴皮动了几下,终于没再反驳,或许是他觉得这个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刘惜梦却扯开了话头,与他絮絮唠叨:“至于我呢,有一个成语,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做傥来傥失。”r
弘远扁着嘴角向刘惜梦望来,眼中尽是疑惑,“平常也没见你怎么读过书,怎么知道这么多……”r
刘惜梦得意道:“上辈子读到大学不是读假的……唔……”忽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含混把话带过,“跟在郡主身边耳濡目染的啦。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嘛!”说着瞪他一眼。r
“有在听啊。傥来傥失。”弘远无可奈何地重复。r
“所谓傥来傥失就是指忽然得到的东西也会忽然消失。”刘惜梦感慨万千,“这个‘傥’字与我这悲惨的宿命多么相得益彰呀。”r
最爱的人因为车祸而亡,而自己又突然去到异世界,碰到各种各样的人,现在来到这大明朝,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飘忽不定,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李傥来,这个化名才更能体现此时此刻的情况。r
弘远白刘惜梦一眼,只当她又在胡言乱语。r
改装了身份之后,刘惜梦又觉得读书人与女眷不适宜骑马,于是让弘远牵马到附近的马市把马卖掉直接换了辆简朴的马车。r
“虽然速度慢了点,但好歹安全。”刘惜梦拍拍车辕,满意地说着,撑臂跳上去。眯眼蜷起腿,吩咐弘远,“哪、兄长,你来赶车!”r
弘远看刘惜梦一眼,无可奈何地躬身上前,从后面拿了顶斗笠扣在头顶抓起了赶车的马鞭。r
见弘远一路披星戴月认真赶路,刘惜梦在车后劝他:“不用那么快。我们暂且徐行。”r
“这叫什么话。”弘远不满道,“王爷等着听京内的布防,好要一举****。拖拖拉拉会误了大事。”r
刘惜梦轻松地抖动双腿,口中道:“不碍事。反正我方必胜。”r
弘远奇道:“你何时竟有了未卜先知之能?芽如今双方僵持结局尚不可知。”r
刘惜梦狡黠一笑,“这是秘密。”r
不久前郡主不是又害喜了吗?偷偷已经取好了名字,还问刘惜梦是否好听。这说明了什么?已经没有悬念了,朱棣取胜是历史的趋势,就算真得期中有什么曲折,但那也是暂时的。看来无论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历史的。现在已经大可以放心了。r
所以刘惜梦打算,路上摸点鱼混点水,到京里转上一圈,也不必太过用心。反正朱棣压根也不指望他们能打探出来点什么……正在胡思乱想满脑子美事,一不提防,坊间小说里惯常俗辣的情节忽然登场了。r
坐下车马一颠,刘惜梦的脑顶猛地撞上车壁,捂头直叫:“喂喂!怎么回事!”r
弘远勒紧了绳子向刘惜梦喊:“地上有圆木设障。”r
正说着,道路两旁蹿出十余条大汉,衣衫褴褛满面灰尘手里拎着利斧,刘惜梦探头一瞧,大惊失色,“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r
大汉骂道:“休得放屁!爷爷们可不是官匪!在此埋伏了一天一晚,等得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奸商!”r
弘远与惜梦面面相觑。r
刘惜梦咳了咳,感觉面部肌肉一阵刺痛,当下一抖衣袖,作揖道:“诸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咱兄妹可是出自书香门第天字号第一的良民。”原本朱棣让自己和徐弘远跑到京城打探消息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碰到个山贼,现在还一事无成,难不成就要命丧因此?应该不会这么衰吧!r
大汉冷笑,“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出你——天下谁不知梅九公子嘴皮子厉害,如今也不想与你们费话。想要活命,只看你有没有手上的功夫了!”说着竟一斧头朝弘远抡了过去。r
眼见斧头就要砍到弘远身上了,刘惜梦惊叫一声“小心——”,同时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r
弘远眉头皱得老紧,起身一跳,抽出衣带后藏的佩剑。r
大汉哈哈笑道:“果然是你!还敢狡辩?一个读书人怎会有这么俊的身手?兄弟们,给我上!”当下有如豺狼虎豹蜂拥而至,围着弘远一顿好砍。r
弘远功夫远在这帮莽夫之上,但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实在一头雾水。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历,是看破了我们的行藏在装疯卖傻故意砍杀还是另有隐情……他心里犹豫,下手就不够绝情。对方却招招致命,似有深仇大恨一定要将他斩杀在此。r
没办法,刘惜梦悄悄抽了马鞭,猛地抽向马臀,同时向空中大喊:“——福来!我们撤!”说话间马车往前跃出三丈,回头一瞧,弘远却在那边怔着竟然没有跟上来。r
刘惜梦大怒,勒住马车,回头叫骂:“怎么反应这么差?”r
弘远边挡边退,急怒回吼:“哪个想得起来福来是我!”r
当下一通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他跃上马车,刘惜梦和徐弘远一通急赶,驶离了官道,远远甩下了亡命之徒的追杀。r
弘远无端遭殃好不气恼,一路愤愤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们的穿扮,像是流民。应该不会是朝廷的士兵。”r
刘惜梦思量,“果然是认错人了吧。他们不是叫你梅九?弘远,你没有瞒着我的事吧?”r
“瞒着你的事?”弘远茫然。r
刘惜梦语重心长:“比如起个名字去纵横江湖当个魔天教主一类的。”r
弘远被刘惜梦气煞,索性翻起眼皮连解释也没有。r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绝非此一桩。接下来住店时……打尖时……路边买烧饼……喝大碗茶……想要解手方便……时,恼人的匪徒如黄河之水源源不绝一拨接一拨,号称绿林十八路好汉串成一线誓斩江南梅九于刀下。r
刘惜梦觉得都快要疯了,并不是因为生命收到威胁,而是无时不刻被这些人骚扰,光是想着就烦,何况是亲身遭遇呢?而且和这些人打斗,吃下去的东西还没有消化,就化成力气用光了。r
到底梅九是什么人?和这些人结下了多大的梁子?二人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唯有沿途逃窜。r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的尾巴,驶入一处较荒凉的树林。弘远靠着已破烂不堪的马车用力喘气,不甘心地蹙眉低叫:“这算哪门子改装化名低调进京?每行一步必是血光剑影,比在战场上还凶险。”r
刘惜梦同样累得没有力气,抬头看看自树叶缝隙处洒落,白银般通透的阳光,犯愁道:“这事委实蹊跷。不晓得叫梅九的是什么人,得罪了一箩筐的绿林好汉,却都冲着我们来了。”r
这边话音刚落,就感觉头顶一暗,变作了阴天。刘惜梦暗道不妙,正要出声提醒,树冠处一阵枝摇叶荡,已凭空洒落一张大网,他二人提防不及,连人带马被从上至下紧紧罩住。正慌乱间,浓阴处,已跳下十余名大汉,领头的笑道:“早知道你们被逼急了必定逃向此处。去!传话告诉后面的,说梅九已被我丁芹扣下!”r
一旁面黄焦瘦的小个子男人道:“大哥,不如把他们就地斩了吧。”r
刘惜梦大惊,连忙抗议:“英雄豪杰!你们不能错杀无辜呀!”r
领头的笑道:“小姑娘莫怕,我丁芹不杀女人……”r
弘远脸色难看地瞪我,竟说:“早知道我也扮了女装……”r
明知不是该笑的时候,刘惜梦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r
“大哥!不斩草除根,只怕留下后患!”r
“你懂什么?”那男子教训手下,“你们以为绿林十八道上的,誓擒梅九真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他冷笑道,“谁不是想要扣住梅九这头肥羊,不愁梅家不乖乖奉上金山银山?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说!”r
看着情况,没希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嘛,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其实也正常,世界上哪有不爱钱的人呢?r
几个男人走过来,牢牢束紧了大网,刘惜梦与弘远如网中鱼早就挣扎得没有了力气,当下只好任人鱼肉,被带进马车。一路蒙上眼罩,看不见道路,只感觉车马曲行,似是进了城,又驶入了哪条小巷。r
等到眼罩被取下,已经被推入了一幢宽敞民宅。那领头的原来不是大哥,嘱咐人把他们关入地下室,说等大哥来了再做商量。r
“你是梅家的丫环吧。长得真是不错啊。”一路把他们推向囚房,那带路的口中还啧啧有声地艳羡,“梅九公子身畔的女人果然不俗。可惜了天机娘子对你青睐有加,你却捻花惹草连在路上都不忘带个俏妞,真是做鬼也花心啊。”r
弘远已经懒得解释,径自两眼望天理也不理,等到“砰”的一声被推入地下室,又关上铁门,刘惜梦才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和徐弘远真得要被这些人关在这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弘远被杀?r
弘远看刘惜梦一眼,“和他们说也不顶事。只好等他们老大回来,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自然知道弄错了。”说着往一旁的床上一倒,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竟是打算睡了。r
刘惜梦气急败坏过去推搡他,“你看不出来吗,这帮人是准备绑了叫什么梅九的,先敲诈再撕票!不知道是为了情杀还是仇杀。等他们传了消息过去,知道弄错了人,你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走?别傻了!肯定是湮灭证据杀人灭口。”r
“兵荒马乱真是惹厌……”弘远瞪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呢喃,“到处没有可以过平安日子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会变成了什么模样?”r
“我的爷,现在不是悲花伤月的时候吧。”刘惜梦跳将上去,揪住领口,用力摇晃,“快点起来,我们得从这里逃走!”反正她不能死在这里,王礼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说什么都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r
“怎么逃?”弘远不慌不忙地反问,伸手指指那黑黝黝的铁门,“满屋子没有别的出口,光是这道门,我们就打不开。”r
刘惜梦瞪眼,“难不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不怕莫名其妙就当了糊涂鬼?”r
“那又怎么样……”他挑衅地看着刘惜梦,撇了下嘴,竟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来,“不过你并不想和我一起死就是了……”这样淡淡地笑着,讽刺又委屈似的转过了头。r
“天下哪个不怕死?”刘惜梦奇道。何况她还有不能死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