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萧寒的老师,南希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有多么的在意自己的这个学生。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血腥拼杀和大风大浪,唯一令他从内心深处感到自豪的,是他亲眼见证了萧寒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最终成长到今天万人景仰的一原少主,如果非要在这经年累月的长河里面掬取一捧沁人心脾的圣水,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眼前这一刻。
忏悔崖前的祭天仪式发生在昨天,若不是太监李公公之死打乱了冠笄礼的进程,那么昨夜就已经举行了授冠正典了。好在王爷并没有因为此事而临时取消仪式,甚至都没有一切从简,而是改在了今日清晨,这令南希仁感到十分欣慰。
此际的神龙殿议战厅里挤满了不下三百人,各大诸侯王派来的贺使和九丈原上的各大将领,还有医馆蔡大夫,被参议大总管得体的安排在首排,二十多张铁樟木打造的太师椅座无虚席。后排则是王府的厨子、裁缝、奶妈、马夫和丫鬟们,以及所有在萧寒的成长中付出了自己忠诚的士兵和仆从们,全都有幸列席观礼。老原主和夫人自不用说,被安排在大厅北面高台上的三目龙宝座上等待授冠。萧寒的弟弟和妹妹则被安排在龙座左边临时放置的太师椅上,南希仁则因其老师的尊荣,被安排在龙座右边的太师椅上。
从南希仁的角度看也去,大厅内情形一目了然。
萧毅满脸堆欢,透着三分腼腆,毒龙森林狩猎时留在他面颊上的道道划痕早已结痂,唯有几条淡淡的血印有迹可循。反观郡主萧蔷则丝毫不改本色,当着厅上众人的面,兀自不时从座椅中跃起,不是揪揪哥哥手上的肉,就是扯扯他的头发,惹得老原主和在场诸人哈哈大笑,同时,却也讨来了原主夫人的一记脑瓜崩儿。
萧寒神态举止皆没有令他这个当老师的失望,一直静立阶前,尊崇的面对着他的父母和老师。高挽的无冠发髻青丝含黛,发尾及腰。
参议大总管则被老原主请作司仪,主持成人礼。在他身后的一名士兵身披银甲,手捧着茶色托盘。里面整齐放置着一顶银鹿皮精心制成的发冠,一根金簪,另有一条天蓝色缨巾和紫色緌带。
授冠仪式原本便已因故延期,也就再无正时正刻的必要了。南宫夫宴得到老原主的默许之后,便开始了授冠礼。
“一戴冠,君子有则复有德,亲恩有报,进退合则——”司仪将尾音拖得很长,听上去倒像是在吟唱着千年不绝的乐章。
萧寒略微将头前倾,好让年近六旬的南宫总管不致费力。侍卫将托盘迎至司仪面前,后者从盘中取出银鹿冠,套进萧寒发髻上,不大也不小,显然工匠们在制作皮冠之时,早已量过尺寸。
“二戴簪,勇士有棱复有角,保家卫国,剑守四方——”司仪南宫夫宴又从盘中取过金簪,簪长五寸,贯穿发冠,簪头镶嵌着一块指甲大小的五彩玛瑙,衬托着萧寒的秀美面庞,更显气宇轩昂。
人群中隐隐发出一声声轻叹,正如此刻南希仁心中所思一样,萧蔷甚至差点从座椅从跳起来,准备上前摸一摸那闪闪发光的金簪玛瑙。原主夫人目光朝她一扫,尽是寒意,萧蔷自知无礼,悻悻地坐回了座椅之中。
“三束缨,游子离家远,父母泪满襟——”天蓝色缨巾质地轻软,产自南方纺织园,被司仪合规合仪地系束在皮金簪两端,紧靠皮冠,尾端顺着发尾垂下。
“三绾緌,勇士守家园,母盼凯旋归——”紫色緌带也被系在缨巾同样的位置,二色相映,更增风姿。
至此,授冠礼成。
接下来则是拜谢父母和老师教养之恩。
南希仁确信自己早已不记得眼泪是什么滋味,然而,此刻他却情不自禁的重温了它的味道:有些苦涩,也带着一丝甜美,他无法让自己看清楚老原主和夫人的神情,甚至大厅内影影绰绰的人群透过他老泪盈眶的眼帘,也变得有些虚无了。
人们欢呼,弹冠相庆;人们舞蹈;人们歌唱……
南希仁不记得授冠仪式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人潮渐渐散去之后,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悄立厅心,怔怔地望着威严肃穆的龙座,此刻的议战厅安静得有些瘆人。作为九丈原上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之一,他有幸见证了这片广袤的北国青青草原上发生的所有沧海变迁,它们或是荡气回肠,或是低回婉转,无一不令他心潮澎湃,思之动容。
若不是今日他再一次亲历了少原主的冠笄大典,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复杂而深刻的情感起伏了。
大殿之外,离开的人们兀自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在他老怀弥慰的心湖里投下一圈圈涟漪。
当他收拾好心绪,踏出议战厅,前往永夏宫时,九丈原上的午膳已经开席。
大家心头都因太监李公公之死蒙上了一层阴影,大多无心细品餐桌上的美食,是太甜或是太辣,是丰盛或是素简,全然不重要了。
南希仁不禁在心里埋怨起来。
他原本指望自己得意门生的成人大礼除了欢乐,便不再有其它,为了这场盛会,他相信自己所付出的操劳丝毫不辱为人师尊的令名。然而太监意外身死,却险些让这一切就此泡汤。
永夏宫正殿长宽皆逾五十丈,早在四方宾客到来之前,便已经被下人们清空,整齐的摆放了三百多张餐桌。越过或坐或站的宾客临时形成的杂乱人墙,南希仁所经之处,不时有捣蛋的小鬼将桌上的餐具当成乐器,按照自认悦耳的章法胡乱敲打着,这让他心里有些光火。
还有几个七八岁的人完全无视场合,在人群的缝隙中来往穿梭,你追我打。
南希仁发出了一声求饶般的叹息。
好在熬过这场离别欢宴,散席之后,大家都将各奔东西,还九丈原以该有的宁静。
送行的队伍渐渐结集在永夏宫前,沿着道路两旁,一直蔓延到数百丈之外。
被送行的有两支队伍,一队是南希仁和萧寒,按照习俗,授冠礼成之后,少原主便将前往城寨边境的烽烟塔例行巡狩。一方面锻炼心性,更主要的还在于让边境的守卫们都能够真真切切的知道自己日夜守卫的王者。作为老师,南希仁自然责无旁贷的陪同前往。
另一队则由启程南下的老原主带队,李公公北上时乘坐的马车如今被工匠们略作改造,勉强能放下盛放他遗体的棺椁。时至今日,王爷及原上众臣都没有查明李公公究竟被谁投毒,甚至连所中何毒也毫无头绪,医馆蔡大夫联合几名药师连夜尸检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南希仁不太认同他们的看法,他从中间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他甚至大胆猜想:南方的帝王对于北境越来越上心了,此举极有可能是为了让九丈原在天下诸侯面前授之以柄。南梁皇帝苦心孤诣这么做,或许仅仅只是为削藩找借口。
对于南希仁的分析,原主萧琰深表赞同。萧琰向来深谋远虑,他何尝不知道:九丈原地处北境,物产贫瘠,粮食匮乏,一旦南梁皇帝宣旨撤藩,以他的心性,必不肯将北境拱手让人,则南北之间必有一战。南方乃渔米之乡,物产丰饶,强将辈出,仅仅只是皇帝和两位亲王的兵力便足足多出九丈原四倍,更何况还有其它诸侯王或许会从中渔利,对九丈原动以刀兵,则胜负之事便毫无悬念了。
最终,王爷决定亲自护送太监遗体南下,进京面圣请罪,以期宫中太医和皇城仵作能够查明真相,还九丈原以清白。
尽管众臣们从昨夜开始,就对王爷的这个决定一力反对,认为王爷为了一个太监之死,不惜以北藩之王的身份南下请罪,有些自降身份。而王爷则认为此事发生得太突然,为了避免孝宗皇帝的猜疑,唯有亲身南下,方显赤胆忠诚。
南希仁对此颇为忧心忡忡,他担心王爷的诚意或许会被人曲解,落人口实。更何况,皇宫之中向来是是非之地,说不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之事。
奈何王爷心意已决,南希仁也不好再作口舌之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