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紧急关头,回程的队伍急速往回赶,戌末亥初时分,便回到了休门塔下。
城楼上的卫兵们与朱鹏对上了暗号之后,城门洞开,鸣号放行。
内城马厩前的广场上,卫兵们纷纷高举火把,人群中心亮如白昼。
南希仁仔细检查了马背上的伤者,发现他尚有鼻息,然而却毫无知觉。南希仁看见他身上的伤大多是抓痕,有的浅浅一道,但大多是深及白骨,伤得不轻。此去九丈原城寨尚有百余里路,只怕此人送到城中,也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将他放下马来,用囚车快马送去医馆吧。”张广命令身后的四名士兵。
伤者被抬下马来,几名骑兵从马厩旁拉过一另一辆囚车,垫上几捆青麦秆,伤者躺在车中,依然毫无声息。
反观囚车之中,铁链被不断的磕碰在车架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此物定非人类。”南希仁心中暗道。“两只眼睛活像灯笼,皮肤则如同黑炭,沟壑纵横,如同被烧焦的松木。”他不敢确信眼前之物与传说中海妖的关系,传说毕竟是传说,谁也没法去一一印证。
随着张广南行护送伤者的五名骑兵打马启程,囚车之中的怪物却突然异常亢奋,猛力的滚动身体,敲打着囚车铁架,几乎便要令囚车散架。南希仁眼见那怪物快要挣脱囚车,急忙拔出长剑,骑兵们围着囚车站成一圈。
萧寒被吓得不轻,此物黑不溜秋,体型不大,却发出了有如虎狼般的咆哮。
南希仁命令他站到最外围的骑兵后面。
这时,那怪物挣脱了其中一条铁链,情势变得十分危急。照些情景下去,只怕剩下的四条铁链也锁不了多久了。南希仁立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把伤者送回来,别急着回城。”他高声呼喊着即将远去的骑兵们。
萧寒手中的长剑银光闪闪,身上结实的铠甲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害怕了,只是也不敢就此冒然上前。早已去到数十丈外的伤者又被运了回来,越到近前,那怪物咆哮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撞击囚车围栏的力度也有所减弱。
这令南希仁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真冲后脑勺:“不用说,一定是这怪物伤了你们的杨大哥,他不死,这怪物便不会心甘。”
显然,朱鹏也发现了其中的关联,点点头。
尽管那怪物反抗得没那么强烈了,却依然在不断的挣扎着,断掉的那一条铁链似乎让它重拾了信心,不一会儿,第二条铁链也“铿锵”一声,断作两截。囚车也瞬间变得不那么牢固了,几根栅栏已然受力弯曲,严重变形。
骑兵们发出了一声惊呼。
事到如今,余下那三条铁链显然已经变得不堪一击了。
南希仁怒吼道:“拔剑!”
“锵”一声脆响,第三条铁链应声而断。囚车几乎就快要被那怪物掀翻,紧接着,最后两条铁链断裂了,弹开的铁链猛然将囚车砸开一道口子,那怪物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出豁口,人形站立在人群中心,它有着如常人一样的体型,攻击目标的时候,也如常人一般,然而,它却并无常人的肌理和皮肤,全身被一层焦炭似的黑壳覆盖。
南希仁猛然朝它脖颈之间击出一剑。“直娘贼,果然是亡灵。”他想起了自己在《九州秘史》上面看到过的关于远古亡灵的传说,此刻竟突然发现传说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
“亡灵!”骑兵们声声惊呼。
那些原本不足一哂的传言,似乎在此刻成了压住众人心神的梦靥,令人感到一阵窒息。
南希仁剑尖直中亡灵右肩,不料被它坚硬的躯壳一顶,只觉右臂一震,当的一声,被逼退了两步,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好在骑兵人多,亡灵挡了这一剑,却挡不了那一刀,更有几名步兵使出手中长枪,咔嚓一声,径直刺穿了亡灵心脏。
南希仁见那亡灵似乎并未被这致命一击所刺死,即使心脏部位破了一个大窟窿,依然战力不减,便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忙使出一记“剑指华山”,手中长剑从亡灵左腋下斜斜向右上方一挥,被亡灵急速避过,却也被锋利的剑刃劈掉了半个右手掌。然而,亡灵却浑然不觉一般,左手一把抓住穿透心脏的长枪,猛一用力,便将长枪从枪头处折断。
萧寒被几名将士护送到一旁,尽管他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跃跃欲试,却完全进入不了战团。南希仁只希望他能够安然无恙的巡狩完烽烟塔,至于上阵杀敌,有九丈原二十多万兵马呢。
亡灵尽管勇猛,而且毫无惧怕,纵然断手瘸脚,依然毫无保留的反击着。然而,再强大的敌人终究也有势弱的时候,只见朱鹏将手中的大刀舞得风雨不透,每一刀都劈在亡灵要害——如果它有的话。
终于,其中一刀进攻下三路的劈砍,活生生将亡灵的右脚踝劈作两段,使其站立不稳,猛然倒向一侧。随后,又被一名补刀的士兵将其脖颈砍断,登时没了还击之力。
南希仁见那亡灵眼中的火光渐渐暗淡,直至泯灭。
看着满地的亡灵碎骨,南希仁不禁有些气馁。他习惯了战场上那些被刀剑击伤会流血,被砍下半条胳膊会没命的敌人。尽管他这一生中也曾经历过不少的战争——毕竟,九州大地的太平日子也不过是最近这二十年光景罢了——但如眼前这般对着一个不是人的怪物挥舞刀剑,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少原主,南总教,朱守备,眼下这妖物已然死了,那咱们便先行一步了,杨大哥此刻情势危急,救命如救火,来日相见,属下再行叙礼。”张广朝三人拱手一礼,复回到囚车前,仔细打探了一下伤者,俄尔,他心灰意冷的回过身来,淡淡说道。“当真可惜了,杨大哥已经气绝多时,纵然神仙在世,也是徒劳罢了。”
南希仁闻言大惊,急忙上前再探试了一回,直到反复确信伤者无力回天之后,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萧寒静静的立在一旁,神情哀伤。
“少爷请节哀,你杨叔叔他……被那怪物重伤之人,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于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南希仁素来不太会安慰人,征战沙场之人,定然也见惯了生死,此刻他却无法狠下心来对其谆谆说教,只是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萧寒的肩膀。
南希仁挨个问了张广,得知他们的杨大哥并无家小,十几岁便进入军营,直到死去,也没有离开过。
“也罢,咱们征战沙场之人,原本也顾不了家,终究是颠倒一生,黄土一掊而已。”南希仁不无哀伤的说。他吩咐士兵们将囚车拉到城门外一条河边,用数十条手臂粗细的枯枝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
城楼上,守城将士们神情肃穆的向下面张望着。
南希仁看着一名身形高大的士兵往木堆上浇上一些灯油,张广和四名琅琊顶的骑兵则合力将逝者抬上柴堆。从远处森林方向飘过来的一丝风,将灯油的味道散播在这座逝者的荒原。
“少爷,火把由你来点燃,他是你的将士,为你付出忠诚和生命,他理应获此殊荣。”南希仁用教导的口吻轻声在萧寒耳边说道。
萧寒从一名卫兵手中夺过火把,行至近前。他缓缓地伸出手去,在逝者身上的伤口上轻抚,喃喃道:“你是一名忠诚勇士,你为九丈原的付出,将永远铭记在我和父王心里。杨叔叔,愿你安息。”说完,他将手中火把放在了早已被灯油浸湿的枯枝上,火苗轰然一声,在高台上蔓延开来,一转眼便吞噬掉逝者。高台下是日夜向西流个不停的河水,映着火光,反射着光芒。
熊熊燃烧的树枝发出杂乱无章的噼里啪啦声响,暗夜里听来无比清脆。
当火焰真正燃烧起来的那一刻,南希仁坚信,自己的学生,九丈原的少主,此刻已然接受到了成人礼中,最不被安排,却也最能让他真正成长的教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