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毅曾无意中听父王议政时提起过,国尉是仅次于大良造的武职。想不到当年的祖先经历过一场大战之后,一跃封爵,获赐国姓,统领北方大片领地,定然是喜不自胜,欣然应诺了。由此,萧家世世代代为大梁国北方之屏障。
“你说梁新帝姓萧,当今孝宗皇帝却是姓周,这又是为何?”萧毅仿佛瞬间打开了话匣子,问个没完。
赤面鬼知他尚且年幼,他父王也定然没工夫跟他絮叨这些,所以好奇心起,也是自然。
“因为当今天子乃是篡位登基,鸠占鹊巢之君。”他口中说得平淡,却令萧毅心生恐惧,如此大语炎炎,谈论国君,只怕皇帝知晓,必然招来祸患。
赤面鬼见他不再问话,也就乐得清闲,两人一骑,迤逦向西而行,这才发现已经有半个时辰不曾听见狩猎队伍的动静了。
清冷的晨色之中,萧毅不时发现林间飞过的各种鸟儿,有很多都是城寨之中所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有一种长着淡黄色尖喙、头顶却是一抹白色,长七寸有余,鸣叫之声如同婴儿娇笑,令他尤其惊讶莫名。
“那是什么鸟儿?可真像乌鸦啊。”他问。
“哦,这叫白头血鸦,这鸟儿可平常难得一见呢。”赤面鬼心下也自黯然,即使他行遍了大江南北,对这白头血鸦也是不曾多见,思索了半天,争些儿没认出来。
“那可就太好了,今日果真是良辰吉日呢。”他心心念念的,始终还是哥哥今日的冠笄礼。在他看来,今日之所见所闻,皆应与平日不同才对。
“那……”赤面鬼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这个天真的小男孩个中真相。关于白头血鸦的传说,历来层出不穷,几乎每次他南下江南或者北上长城,都会听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然而,他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版本是吉利的。“那可也说不准了。”
萧毅哑然。“难道……它跟其它的渡鸦一样……不甚吉美?”
赤面鬼突然颇为无奈地意识到,这小子只怕是听故事听上瘾了,三言两语休想打发。
“差不离吧。”这可不是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啊,狩猎队伍突然悄没声的,平静得有些不祥,这情景让赤面鬼心有不安。
小鬼不依不饶,求他接着讲故事。
“白头血鸦是一种不同凡类的鸟。它们的尖嘴如钢铁般坚硬,可碎磐石,而且,它们不吃虫子,也不吃树叶……”赤面鬼有些意兴阑珊的开始了,他多希望此刻能够看到狩猎队伍的身影,哪怕听到一点什么动静也行,好让其他事转移小鬼的注意力……看来,一时半会是躲不掉的了。“它们只吃一种东西——那种东西我相信这森林之中绝对不会有。”
“那是什么东西呢?”萧毅不给他喘息之机。
“死尸!”赤面鬼言简意赅的冒出两个字,寄希望于小鬼对此心生恐惧,不再多问,好让自己干渴的喉咙休息一会儿。尽管他口气里透露出自己也从不相信这样传说的语气。
“你说这毒龙森林中有腐烂的野兽吗?”萧毅举一反三的热情令人彻底没辙了。
“偌大的森林,总有动物会死去,留下枯骨,便可供血鸦饱餐终日了。”赤面鬼感觉自己的口吻像是出了家的和尚,在对一个小和尚念经。
萧毅猜想,或许他今日说过的话,比过去十年说的还要多吧。
“噗噗噗——”白头血鸦讨厌赤面鬼的说法,振翅而去。
萧毅谵妄的感觉到,那只血鸦临别之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很不对劲。
赤面鬼突然沉默得很可怕,这令萧毅更加的紧张了,他几乎感觉不到马背上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的气息。
“赤面……鬼?”萧毅出声探寻。
“嘘——”声音不是从背后传来。
萧毅大惊回望,只见不知何时,赤面鬼已然跃下马背,正蹑着脚朝右前方的树丛中走去,那情形就如同担心脚下用力,会把蚂蚁踩死一般。要不是看见赤面鬼手中依然紧紧攥着缰绳,而跨下战马也异常温顺,不急不徐地跟在他后面,萧毅真要忍不住失声尖叫了。
循着赤面鬼蹑行的方向望去,萧毅看见了几棵兀自缓缓摇摆的乔木,看上去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树丛掩映下迎面而来。
“又一头野鹿!”萧毅在心中激动的想。“要是能和赤面鬼一起,将猎物擒获,只怕就连父王也会夸奖我吧。”他拢了拢肩头的弓箭,翻身下马,紧紧尾随在赤面鬼身后。
一根根树枝拂过面颊,触痛旧伤,一阵火辣辣的疼,追寻猎物的新奇压制住了抚伤惜痛的欲望。他将梨花弓握在手中,从背后的箭匣里抽出一枝狼翎箭,搭弓上弦。
前方树丛忽然静得吓人,树叶不在摇曳,看不出猎物前进的方向,萧毅正在犹豫要不要射出一箭,好让猎物慌乱之中露了行藏。
赤面鬼伸出手压在他的梨花弓上,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就在与猎物似乎近在咫尺的时候,忽而哗啦一声,一头全身赤红的异兽冲出灌木丛,口中咆啸有如虎狼,径直朝战马狂奔而去。只见此兽龙口、狮头,浑身长着鱼鳞一样的薄片,映着太阳洒进森林里的斑驳光影,闪闪发光。尽管此兽也长着鹿角一样的犄角,萧毅却断定它断然与野鹿毫不相关。
战马仰天长嘶,陡然挣脱赤面鬼手中缰绳,惊慌失措,撒蹄逃命。那异兽却志在必得,如风一般蹿至战马面前,奋起两只尖利的虎爪,死死扣住战马脖颈,龙口猛张,径直往战马气管咬去,一声悲鸣,夹杂着血液喷射的声音,战马兀自抽搐了几下马蹄,这才软绵绵的倒在树丛间。
这一下兔起鹘落,竟是连赤面鬼也不禁大惊失色,一把将萧毅护在身后,手中长矛直指异兽。
“小王爷,不必惊慌,我来对付这孽畜。”他虽故作镇定,声音却一阵颤抖。
林中突然传来一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纳吉亚。嗦呼噜,嗦呼噜。”声音轻脆,如同天籁,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异兽突然变得异常的温顺,朝着来人的方向,俯首帖耳,巨大无比的头伸向草丛间,擦拭着血迹。
萧毅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女子二八芳华,身材高挑,身着艳丽轻衫,不施脂粉,面容姣好,浑然不似人间女子应有的姿色。即使在赤面鬼看来,那也是人间少有的妖艳,萧毅见他一见此女,两眼发直,心中不由得想笑。
那女子却丝毫也不在意林间寒意,步履盈盈,秀手遥遥一挥,那异兽如家猫听见主人招唤,优雅地踱着步子,行至近前。
“你可越发的大胆了,竟敢私害性命。”纵然是斥责,女子的声音依然曼妙无伦。“小王爷,今日之事当真无礼之至,莫要责怪小女子才好。这纳吉亚乃是长生兽,因其秉性凶残,从不曾许它出来害命,小女子这厢请罪了。些许资银,权作补偿,还请小王爷不要责怪。”说罢施施然一礼,将手中一锭似铜非铜,似银非银的金属物放入萧毅手中。
萧毅感觉此物入手沉甸甸的,全然是比它大得多的东西才有的重量。他看了看木然不语的赤面鬼,将手中物递到女子面前。“不必了,无心之失,又岂能责怪于人?”
“小王爷真是豪爽,既如此,这长生兽是欠下你一条命了。若是他日小王爷有难,便由它偿还小王爷的恩德了。”那女子伸出纤纤右手食指,从长生兽嘴角蘸了一点马血,略带歉意地施了一礼,满脸虔诚的在萧毅额头画了一个三角形,马血兀自温热,一股腥味随着呼吸,钻入萧毅鼻腔,令他一阵作呕。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就像祭师在施行着咒语。
足足念了半柱香的光景,那女子回身轻轻一跃,骑上长生兽,回头说道:“小王爷,小女子名叫秋烟,咱们还会见面的。”
转眼间,女子消失在森林深处。
另一面,数里开外的地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