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以后发生的事,却让东方盛更加想不明白。
末代帝后二人逃出了戒备森严的皇宫,却逃不过人心,也许当时的皇帝和皇后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视为最后庇护的九丈原亲王萧琰,竟然拒绝了他们,甚至在靠近九丈原的夷陵渡口拦下他们,并拱手将他们送给了北上追击的周家亲兵,此举在当时引起了百姓当中的骂声一片,从此九丈原领主萧琰,便背上了卖主求荣的臭名。而他得到的奖赏,不过是继续在北境做他的偏安诸侯。
如此一来,神宗皇帝周莽不费吹灰之力,便稳住了帝位,同时,也因北境的倒戈,使得前朝各大诸侯形如散沙,根本不足以为南梁皇帝所惧。
如今经过二十多年的变迁,更不知思念前朝之王尚有人否。
当此形格势禁,东方盛万分清楚南梁皇帝周承恩此时的心结,如今虽以前朝事远,往事难期,但是眼下轻言撤藩必然引发又一场灾难。可是,如果安于现状,久而久之,只怕当初神宗皇帝临时定下的权宜之计势必会酝酿出更大的浩劫。
武仪殿坐落于太极殿侧面,是孝宗皇帝最喜欢去的地方,东方盛曾不止一次在此殿接受召见。
大殿内有些昏暗,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似乎在酝酿着另一场降雨。
侍卫将东方盛领至殿内,便躬身告退。
“皇上紧急召见,不知所为何事?”东方盛觐见之后,决定装傻充愣,不提政事。皇帝身居高位,素来便不喜欢自作聪明之人,尽管他已从侍卫处听到了此行的目的,却也不愿开门见山。更何况大殿之上,还有魏王在列。他是孝宗皇帝的堂弟周盟,尽管世袭了魏王,封地荆州,辖二百里方圆之地,每年却有不少日子在宫内任职。孝宗的另一位堂弟周子然则不同,他世袭楚王封地,在东南面的冀州,辖地也不少于两百里方圆,因毗邻东海,渔产丰富,民烟富饶,倒是在宫中难得一见。
“东方先生且先看完此北藩送来的飞鸦传书,再行商议。”孝宗周承恩如往常般的惜字如金。
魏王周盟则礼节性的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东方盛将信纸摊开,粗略的过了过目,无非是北藩萧琰亲笔修书,自承有罪,犬子冠笄,深蒙皇恩泽被九丈原,殊不料北藩之地多不臣之人,投毒暗害,罪臣疏于防范,致使李公公无辜身死。后附言即日起程,亲自南下,进京面圣请罪云云。信中内容他早已从侍卫处知晓,反倒是这信纸握在手中,倍感熟悉,一看便是上等的青麦宣纸。北境之地多种青麦,此物不光能酿制青麦茶,多余的桔梗大多被用来造纸,是以信在手中,自带一股淡淡的青麦馨香。
“想不到这九丈原竟是如此凶恶之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东方盛故作悲伤的叹道。其实他心知肚明,以孝宗皇帝和魏王的心计,未必揣摩不出此事当中的意味。各大诸侯王皆不愿接受撤藩,朝堂上之事,总有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当此议论纷纭的前提下,没有一位诸侯王会愚蠢到授人以柄,在皇帝面前制造事端。
或许,孝宗和魏王只是想把握这个机会,借助这个借口,做点文章罢了。
东方盛索性让自己不要发表过于主观的看法。
“因为此书,朝堂之上不止一人提及撤掉北藩,纵使此举过于激进,也要实施削藩之举,将北藩三成税收充入国库,萧琰之子送入大梁充当人质,以表其忠。唉呀,这帮老臣,真是让朕操碎了心呐。”
“皇兄日理万机,一时难以决策万全,今日早朝之上,竟是生生被这帮老狐狸气得早早下了朝。久闻东方先生素来有谋略,是以本王与皇兄商议之后,想请教东方先生,当此情形,大梁城当作何区处?”
“魏王过谦了。一介白衣书生,哪里谈得上谋略。”东方盛暗道不妙,这兄弟二人挖了如此一个坑来让我跳,跳得不好,只怕小命难保。“如今天下诸侯割据,确是南梁隐忧。然而此事若以太监之死,而妄议撤藩,只怕难以服众。各大诸侯中,尽管对北藩萧琰卖主求荣深深不耻,然而,迫于形势,意欲与九丈原结成联盟者不在少数,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他不得不让自己尽量把语速放缓,以免言多有失。
“果然还是东方先生深明我意啊。”孝宗稍展欢颜。“朕今日纠结之事,便在于此。若是他萧琰有不臣之心,是断然不敢在此等情形之际,南下面圣的。”
魏王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僵直的身姿稍有松懈。
东方盛大胆猜测,想必以魏王的秉性,他定然也是站在文武群臣之列,主张撤藩的,只怕在他心里,连削藩都是选项之外的事。相比孝宗皇帝的持重,他的两个堂弟终究是行武出身,见惯了战事,势必认为即使南北生战,以南方兵将的百万之众,对付北藩区区十几二十万兵力,自是强弱立判。
孝宗又将另一封信递到东方盛手中,说道:“北海牙班国派来使节九井郎,日夜兼程,舟车劳顿,正好这些日子东海风浪顺遂,九井郞一行瞬息千里,朕前两日便已收到即谟城送来的通关文牒奏本,此时大概已在宫城之外了。依我看,北藩萧琰也在来大梁城的路上,即日便会抵达。然而,令朕劳心的是,牙班国使节信中一言带过,说收到来自中土寄出的密信,二十年前之事,民间多有谣诼,此事一旦属实,必将引起朝局动荡,天下危矣。朕虽不知大使所指为何,然而,此事竟然惊动了牙班国国王,立即派使节前来求证,却是让朕不得不加以重视啊。南梁与牙班国素有渊源,难为了国王一番苦心。只因此事过于重大,九井郎并没有在信中明言,朕不知使节所言何事,竟然如此紧要……”说到此处,略作停顿,待东方盛看完信件之后,复又续道,“东方先生对此作何猜测?尽管使节已不在远,朕却抓耳搔腮,恨不能立即知晓其中究竟何义。”
“二十年前之事?莫非……”东方盛理智的闭上了嘴,他不想妄自揣测。
“朕也是这样以为的。二十年前,我周家夺了大梁城,建立南梁,只怕此事从来就没有被有心之人遗忘过,朕倒是万分好奇,莫非,朕这万年基业,就快要平地生波,这般的不太平么?”
东方盛反复研读了九井郎的信,牙班国与中土文字不通,好在信中内容却是翻译过的,尽管有些书写不利,倒也不碍阅读。纵使如此,饶是他颠倒揣摩,穷尽神思,依然不解其中要义,九井郎除了一笔带过之外,更无多着一墨。
好在一个多时辰之后,东方盛便闻报,使节九井郎一行三人,身着异族服饰,到达宫城。作为异邦大使,自然不可轻慢了。东方盛接了孝宗皇帝口谕,负责出宫迎接。大使一行刚入得正阳门内,便有一架宝辇早早的迎候在彼,径直将三人送入宫中武仪殿内。
东方盛曾经在朝堂之上见过牙班国人,他们通常都显得矮小一些,更是由于地处极北之地,缺衣少食,所以他们的服装多以熊皮狼皮或其它不同动物的毛皮编织而成,力求极简。然而眼前三人却并不如之前所见,他们的衣物虽不似中土之人,却也不是毛皮之类,看上去倒像是用了不同的中土布料拼接织就,既美了些观瞻,又充分保留了异族的风情。
九井郎正值中年,看上去似乎比东方盛还要大几岁,面皮白净,若是换上一身中土服饰,只怕没有人能认出他们实乃异域之人。
一进大殿,他的两名随从便被侍卫带出大殿安置妥当。
九井郎依中土之仪,对皇帝行跪拜大礼,说着生硬的汉语,还带上了牙班国国王的祝福。随行的一个箱子里则盛满了北国特产,有海贝珍珠和上等的熊皮,更有些东方盛说不上名字的奇珍异宝。
一番宾主寒暄之后,九井郎被赐坐在东方盛上首。
“九井使者不辞千里而来,本应该盛宴款待,为远方来客接风洗尘,方为待客之道。只是使者信中所言,倒真是叫寡人牵肠挂肚,还请贵史细说分明。”孝宗抑制不住的说了这段开场白。
九井郎谨慎地看了看在场之人,欲言又止。
“九井先生大可不必介怀,但说无妨。”孝宗敦促道。
“陛下圣明。”九井郎正了正坐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起身恭恭敬敬地放到孝宗面前桌面。“半个月前,我家国王从信使部的官吏呈禀的这封信中获悉了贵国之密事,便寝食难安,心忧南梁皇帝安危,连夜派我等乘舟南下,务必要将此事上达天听。”他见孝宗面沉似水,静静地阅览密信,便不再言语。
东方盛从皇上的神情之中,看出了此事果然非同小可。看到最后,皇上甚至双手都有些颤抖了。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皇上这才将密信交给魏王,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似乎吃惊不小。
“我家国王曾说,若此信中之事属实,必将在中土朝野引发轩然大波,是以……我家国王一再嘱咐我此行务必劝告陛下,兹事体大,万望周全。”九井郎深深一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