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事的三种境界
【国学笔记】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
【品读大师】
王国维一生执着于理想,追求一种无功利的、纯粹的学问境界,虽然盛名天下,却始终心无旁骛、专心向学,不营生计,甘于清贫,有人称他是“以学术为性命,而又以性命殉了学术”。他的《人间词话》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他的三个境界说,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众所周知,《人间词话》是一部文学批评论着,然而在这里,王国维谈的既是诗词,也是人生,他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三句本无关联的词联系在一起,归纳出“成大事、大学问者”所必须经历的三重境界。
第一层境界,出自北宋婉约派词人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原词中的“昨夜西风”一句写的是秋日的怅望,而王国维用“西风凋碧树”表现孤独寂寞的状态,“独上高楼”则是指对理想的渴望与追求,“望尽天涯路”则进一步表明摆脱一切琐事和杂念,一心一意治学和追求理想的决心。
第二层境界,出自北宋婉约派词人柳永的《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词中的“衣带渐宽”一句原指的是相思离别之苦,而王国维用衣带宽、人憔悴来形容追求理想的过程之艰苦,然而却“终不悔”,即无论如何艰苦也不放弃,不论将来成功与否都要为之奋力一搏。
第三层境界,出自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词中“蓦然回首”一句写的是苦苦寻觅之后,忽然见到心上之人的喜悦。王国维在这里用“众里寻他千百度”再一次强调做学问和追求理想的艰苦,而虽然艰苦,却终于有“蓦然回首”的一天,即实现理想之后的欣喜。
王国维曾叹曰:“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生真正之大文学。”可见,王国维一方面认为天才之难得,一方面也十分重视后天的修养对一个人的塑造。综观这三重境界,可知在王国维看来,无论做学问还是做其他任何事业,都需要抛开一切杂念,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去做、坚持不懈地去做,唯此才会有柳暗花明、修得正果的一天,王国维的一生也切切实实地践行了他自己的这句话。
词以境界为最上
【国学笔记】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品读大师】
“境界”原指一个人的思想觉悟和精神修养,而王国维将它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着名的“境界说”。王国维不仅把境界视为诗词的创作原则,也把其当做评判标准,评价作品的优劣、词品的高低,均从“境界”二字出发。
《人间词话》第一句开宗明义:“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也就是说,有境界的作品才能有高格调,能够清新自然脱离雕琢,成为千古传诵的佳句。王国维特别推崇五代和北宋的词作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一时期的词还处在发展阶段,还没有追求形式而流于空洞的毛病,能够反映作者的真性情和真思想,因此可以成为一流的作品。
在王国维看来,词的境界可以分为两种,即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他举例说,冯延巳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有我之境,而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是无我之境。他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也就是说,有我之境是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意志情感附加在事物之上,使他观察到的事物带有了作者的感情色彩。而无我之境的作品中,不带有作者的主观感情,达到一种“物我合一”的超脱境界。这两种境界又各有特色“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也就是说,由于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心情平淡而纡徐平缓;而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感情激昂而骇心震目。因此,无我之境优美,而有我之境宏壮。在王国维看来,无我之境要难于有我之境,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内心真正达到淡泊名利、不为外物所扰的境界,才能够作出无我之境的作品。
同时,王国维也强调:“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在他看来,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与“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不相上下,而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是旗鼓相当。许多文学评论家总是偏爱那些气势宏伟、惊心动魄的诗词,王国维则认为,壮阔的豪情也好、细腻的温情也罢,只要是表现真景物、真性情,都是有境界的好作品,都应该受到赞赏,如果为了雄伟而雄伟、为了放达而放达,则会得不偿失。
此外,王国维认为诗词创作有造境与写境之分,即有的是创造境界,有的是描写境界,但是有时候造境与写境又很难分别,因为“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也就是说,真正的大诗人,既有高超的文学技巧,又有超于常人的情怀,因此他们的作品中往往既有写境又有造境,既合乎自然,又接近理想。
除了“境界”之外,文人学士用来批评作品的标准还有很多,其中有一些是被长时间广泛运用的,例如“兴趣”和“神韵”。而王国维则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在王国维看来,古人所说的兴趣、神韵都有不足之处,而“境界”则涵盖了诗词要表现的各方面的内容,因此比严羽、王士禛提出的兴趣和神韵更高明、更全面。从这一点看,王国维确实有一些小小的自负,他对自己的词作自视甚高,对自己提出的“境界说”同样自视甚高,但是,“兴趣”“神韵”和“境界”,究竟哪一个更高明,我想并没有必要非得评个高下,这些都是前人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是文学批评史上不可抹杀的贡献,将它们研究深了、研究透了才是正经事。
情真,景亦真
【国学笔记】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品读大师】
王国维既然把“境界”作为评价诗词的标准,那么怎样的诗词才算有境界呢?在王国维看来,感情真实就是作品有境界的第一标准。他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也就是说,文学作品首先要“情真”,才能有感染力,心中有真情实感,才能把情写得明白、把景写得生动。
谈到作品感情的真实与否,王国维认为有“隔”与“不隔”之分。他举例说,欧阳修的“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而他的“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是隔了。可以看出,所谓的“隔”与“不隔”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将真情实感直接写出,而后者则感情造作,是为了创作而创作,用典故和辞藻追求表面上的华丽,所以始终觉着隔着一层。所以王国维很推崇陶渊明、谢灵运以及苏轼的词,前二者是山水田园诗人,风格自然清新,而苏轼则直抒胸臆,这都是“不隔”。
王国维十分反感诗词创作中造作、有寄托,他倡导真情实感的流露,他甚至说:“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写诗写词,能够做到不作赞美讽刺、不用排比典故、不加刻意装饰的字,那么他对于作诗词的门径就已经懂得了一大半了。可见,真情实意对于诗词的重要性。
但是,这并不是说诗词创作不需要重视语言上的技巧,而是要以真情实感为基础,加以巧妙的表现方式,才能使诗词境界全出。王国维举了两例,北宋词人宋祁的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而张先的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境界全出。前一句中,红杏本来平淡无奇,但一个“闹”字使得全句都生动起来,立刻显现出春光明媚、生机勃勃的景象。后一句中,云和月也本是平常之物,但一个“弄”字凸显了月夜的幽静。因此王国维说这两个字使得全诗“境界全出”。王国维在这里说的其实也就是中国诗词中一直讲究的“炼字”,也就是对句中的关键字,尤其是动词,进行反复地推敲和琢磨,使之能够带动全诗,起到“点睛”的作用,烘托出诗词的境界。
以上这些都是讲写景或者以景寄情,那么专门写情的诗词又如何呢?在王国维看来,喜怒哀乐都是人们心中的境界,专作情语而绝妙者也大有人在。例如顾夐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及周邦彦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等等。诗词中以景寄情的有很多,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而专门写情的诗词,没有景物可以依傍,所以难度很大,但是写情和写景是同样重要的,如果能够用极其简单的语句把内心真实的情感表达出来,就是上等的佳句。
此外,王国维不但反感诗词中矫揉造作、有寄托,更反感人们在欣赏解读诗词的时候强加附会。他说温庭筠的《菩萨蛮》、欧阳修的《蝶恋花》以及苏轼的《卜算子》都是兴到之作,却都被张惠言刻意附会上命意,实在是太浅陋了。王国维认为,这些绝妙的作品都是作者一时兴起,创作成词,本来并没有什么寄托,却被后人强加上寄托,反而失去了作品原有的美感,这是何其不幸的一件事啊。
作词当争第一义
【国学笔记】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周保绪济《词辩》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品读大师】
综观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我们可以看到,基本上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每一种文学形式的兴盛都不算很长久。从最早的诗经开始,诗经之后有楚辞,楚辞之后是五言诗,五言诗衰落之后七言诗流行起来,之后律诗也风行了一段时间,宋代以后,则有词取而代之……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文体,始盛终衰。”而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他看来是因为:“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也就是说,每一种文体的衰落,归根结底就在于套路和习惯的局限,因为没有创新而逐渐失去了活力和光彩,自然也就要被新的文体取而代之。
因此,王国维提出“作词当争第一义”,他说“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文学上之习惯,即文体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形成了一定的套路,而后来的人又不注意创新,于是便局限在这旧的套路当中,反而无法表达真心、施展不出应有的才华,这就像社会上的一些恶习把本性善良的人都变坏了一样。因此,真正的天才应该摆脱这种文体的束缚,勇于求新求变,才能使诗词以及其他文体产生新的活力,不断产生出一流的文学作品。
当然,创新并不是说完全不可以借用前人的诗词,如果能够巧妙地“借古人之境为我之境界”,也能够产生一流的词作。王国维举了一例,唐朝诗人贾岛有一句名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写的是思念好友之情。这句诗被周邦彦引入词中,化作“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婉转”,怀念当年与友人游览吟诗的场景。又被白朴引入曲中,化作“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表达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离开长安途中的去国伤悲。这两句都将前人的诗词引用得很好,创造了自己独有的境界。同时,王国维也强调“然非自己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所用”,也就是说,想要借用古人的境界,先要自己胸中有境界,否则就只能生搬硬套,毫无新意。
在这里,王国维表现出了他小小的自负。他认为自己虽然在才华上比不上过去那些大文学家,但是在创新这一点上,算是比较突出的。他说“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王国维说他作词不喜欢沿用别人的韵,即使是偶尔用一下苏轼、姜夔的韵,也有想要后来居上的意思,并不是一味地模仿前人。
王国维还特意提到,好友樊抗夫曾称赞他的《浣溪沙》“天末同云”一首、《蝶恋花》“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几首,都是“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王国维的这几首词究竟有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姑且不论,但总而言之,他想要强调作品的原创性,作词应当有自己的新意,写别人没有写过的景,道别人没有道过的情,才能创造出新的境界,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之处。王国维在这里虽然说的是词,当然也包含了其他的文体,无论诗词还是散文,都应当“力争第一义”,创新既是创作的目的,也是评判的标准,唯此才能保证文学的活力,否则就会变成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
李煜的眼界
【国学笔记】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品读大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五代十国时南唐国君,史称李后主。开宝八年,宋军破南唐都城,李煜被俘至汴京。因感怀故国,作了这首《虞美人》,千百年来始终传诵不绝,成为千古佳作。
王国维论词特别推崇五代和北宋的词,而在五代中又特别褒赏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他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所谓“伶工之词”指的是隋唐时期的早期的词,大部分是为乐工、伶人所作,后来虽然有晚唐五代的温庭筠、韦庄等花间派词人崛起,但大部分也还是为歌楼传唱之用的艳词。而到了李煜,由于身经从皇帝到囚徒“天上人间”般的变故,凄凉悲愤之感齐涌心头,以其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为基础,作词抒发内心的情感,因此王国维认为李后主词的成就是花间词派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清朝常州词派作家周济曾把李煜的词排在温庭筠和韦庄之下,在王国维看来简直就是颠倒黑白,他愤然反问道,温庭筠的《金荃集》、韦庄的《浣花词》能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样的气象吗?
李煜的词之所以能有如此高深的境界,在王国维看来有两点原因。首先,他认为,词人应该是没有失去赤子之心的人。赤子,即婴儿,赤子之心也就是像婴儿般自然纯真、毫无造作之心。而李后主正是这样的人,他说“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后主因为从小生长在深宫大院之中,没有沾染上世俗的习气,还能够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因此他的词平淡而又纯真,毫无遮掩地流露内心的真实情感。王国维曾把诗人分为两种,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前者是指描写客观世界的诗人,例如《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客观之诗人需要多阅世,历世越深,对世情的洞见就越深,材料也越丰富,才能写出好作品。而主观之诗人,抒写自己的内心情感,不需要有很多阅历,而且最好不要有很多阅历,这样才能避免外界的影响和干扰,抒发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所谓“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也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光有一颗赤子之心还不足以成就李煜的词,他的词,尤其是晚期的词,之所以能够具有如此大的感染力,在于他的作品中饱含的沧桑之感。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李煜后期的词,感慨深沉、真情激荡,正是由于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所以身事、家事、国事涌上心头、流于笔端,才有如此高深的境界。宋徽宗赵佶的与李煜有几分相似,两人作为皇帝,可以说是失败透顶,但在艺术上,却又有非凡的才华。宋朝国土被金人侵略,宋徽宗被金兵俘虏,流落异域,他的“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等亦是名句。王国维将二者的词比较认为,二人虽然经历相似,但词的境界却截然不同。宋徽宗的词固然伤痛哀咽,但只是倾诉自己的身世苦难,而李后主的词则饱含家国之感,而且多有自叹自责之意,李后主词的眼界之高,也正在于此。
苏辛之狂
【国学笔记】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品读大师】
王国维推崇五代和北宋的词,而在南宋词人当中独推辛弃疾的词,他说:“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他认为姜夔的词,虽然格调高妙,但是意境不足,而陆游的词虽然气势轩昂,但在韵律上下的工夫不够,稍显粗豪。而唯一既有真性情,又在语言上达到一定高度的只有辛弃疾。而且他说,辛弃疾的风格后人都学不来,后人只学得了他的粗犷,却没有他那样的胸怀抱负,因此只能为了粗犷而粗犷,却没有真性情。
苏轼的词也是如此。王国维评价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苏轼受庄子的影响比较大,虽然际遇坎坷,但一生旷达,被排挤也好、被贬谪也罢,都能够坦然面对,他喜欢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慨,歌颂自然、思考人生,因此,王国维说苏轼词旷。辛弃疾稍有不同,二十几岁参加抗金义军,出入于刀林箭雨之中,一生力主抗金,但始终不得一展抱负,于是一腔忠愤只能发于词中,正如周济所说:“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因此王国维说他的词豪。在他看来,苏辛二人词的境界,皆是源于他们个人胸怀和境界,后人学不好,就像东施效颦一样可笑。
姜夔是辛弃疾的好友,也是南宋有名的词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多次提到姜夔的词,以及拿姜夔的词与苏辛的词作比较。他曾赞赏姜夔的词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格调指的是词的音调和韵律,姜夔因为精通音律,所以能够自创新声,所以王国维推他为古今词人格调第一,然而如果与苏辛相比,则略逊一筹。他说:“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姜夔为人清高,他的词也是风格高秀、清新峻拔,因此王国维说他的词如蝉蜕壳一样脱离污浊,但是因为没有苏辛那样的“雅量高致”,所以仍然像车辕下的马一样局促狭窄。
然而,在王国维看来,除了姜夔之外也就没有人可以同苏辛相比了。他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狂”原指无所畏忌、豪放不羁的性情,论词也就是不为格律所束缚,胸中激荡之情奔涌而出。“狷”原指狷洁,洁身自好,论词也就是清静无为而不失操守。“乡愿”则是指循规蹈矩、明哲保身,论词也就是亦步亦趋,没有自己的特点。王国维把苏辛的词归为“狂”,属于一流的作品,把姜夔的词归为“狷”,稍次一等,而宋末的词人吴文英、史达祖等人的词目光短浅,只能归为“乡愿”一类。
我们无法判断王国维的这番评价是否有失公允,总之王国维想表达诗人本身的胸襟和境界的重要性,诗词的境界来自于诗人的境界,他一再强调诗词要以真性情为重,因此诗词的境界直接与作家的胸襟相关,这也就是为什么后人学苏辛,始终貌合神离的根源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