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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奉天城的徽州班(上)


吴家班要在奉天城的青轩茶楼搭台唱戏,可是惊动了奉天城不少的太太小姐们。

别人家的戏班,对外的招牌无外乎自家的当家花旦,偏吴家班,是以武生闻名。顶梁柱吴千行,也是吴家班的班主,据说工架好,唱功一流。关键是人长得俊俏,才能迷住一班少女少妇。

十月的奉天,秋高气爽,这样的日子用来吃茶听曲,看看俊男美女顺便聊天打屁,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演出安排在下午,可一大早,原本冷冷清清的茶楼里就坐满了女眷。即便如此,还有人抱怨起得迟了,没能占到好位置。

倒不是没有好的位子,戏台正对着的那张桌子一直空着,茶楼掌柜却说这位置早有人订下,出多少银钱也断不能让出。

掌柜的绝口不提那位置是给谁留的,众人问了几番探听不得消息,也觉得没趣儿便不再追问,只私下里揣度着。

一直到晌午过了,戏台上才渐渐起了锣鼓声,喧闹的茶楼顿时安静了下来。女眷们都停止了吃茶果、嗑瓜子的动作,齐刷刷盯着台上的帘子,连少数几个爷们儿也伸长了脖子,想瞧瞧是什么样的小白脸吸引了这许多女眷。

最外面的大红幕帘被徐徐拉开,一名面貌清秀的长衫少年出现在台上,有些拘谨地冲台下作了个罗圈揖,带着些歉意脆生生说道:“真对不住,让诸位久等了,班主在后台上妆,还须等上片刻才能出来。我们当家花旦雁鸣霜唱功、身段也是一流,还请诸位捧场!”

说罢,少年匆匆退到台后,不理会戏台下一片失望的唏嘘声。

后台化妆间内,戏子们各自忙碌着上妆、试行头。在一排戏服的掩映下,一张宽大的藤制躺椅有些突兀地出现在化妆间,本就狭小的空间被生生占去了一大块。

躺椅上,一青年男子悠然而卧。其他人都已经妆容妥当,唯独他仍穿着西服坎肩,笔挺的西裤,一双皮鞋乌黑锃亮。往脸上看,面容俊逸,虽是双目微阖,仔细看却能瞧出一双眼睛眼角微微往上吊,分明是善惹情债的桃花眼,薄唇轻抿,教人觉得似笑非笑。

刚刚从台上下来的少年匆匆跑到男子身前,不敢到近前去推醒男子,只得远远站定急急地唤道:“少爷!少爷!快起来上妆穿戴行头了,外头都开始了!”

躺椅上的男子微微抬了抬眼皮,姿势并没有动上半分,不紧不慢地问:“张二夫人来了?”

“呃……好像还没……”少年抓了抓头,刚才上台只快速从台下扫了一眼,现在回忆起来,似乎有一张桌子还空着。

“那你急什么?”男子说着再次阖上了双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少年的小脸皱作一团,苦巴巴地说道:“少爷倒是不急,外头那些个太太小姐们可等不了呢。到青轩茶楼来的,几个不是为了少爷?少爷还指望鸣霜姐在这奉天城镇住台面不成?”

少年的话说完,男子终于完全挣开了眼睛。一对招人的眸子与那副棱角分明的面容倒是意外的相得益彰。

坐直了身子,男子悠悠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叩打着躺椅的扶手,“唉,不容易啊,这徽州班到了辽东一带,居然要靠少爷我出卖色相来维持。早知如此,便不应下那种差事了。”

“得了!”男子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小川,去把我的行头拿来吧,估摸着,张二夫人也快来了。”

被唤作小川的少年答应一声去取行头,几乎是与此同时,前台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骂骂咧咧:

“瘪犊子的!这种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货色也敢叫当家花旦,吴家班要是没人就趁早滚蛋!你徽州的戏班子到东北就得照东北的规矩办事!”

男子将帘栊微微挑起一点,往外面看去。台下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指着戏台上的雁鸣霜叫骂。

想当年在安徽歙县的时候,雁鸣霜也是受众人追捧的名角儿,如今虽然上了些年岁,比不得当初的二八芳龄,好歹也是风韵犹存,男人见了依然能心跳加速的主儿。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贬低,雁鸣霜的火气也上来了。

“哟,山野村夫不识得徽戏的精髓也就罢了,竟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丢不丢脸呐?”

大汉被雁鸣霜激得眉毛几乎竖起来,撸胳膊挽袖子就想上台动手。人群突然向两边闪开,分出了一条路。

几名丫鬟拥着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美妇打茶楼门口进来。这位夫人穿一袭紧身的紫花旗袍,搭了个鹿皮披肩,赶时髦地烫了流行的摩登发型,搭配起来,倒显得愈加雍容华贵。

帘后的男子看见这位夫人进来,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放心地放下帘栊去准备自己的行头了。张二夫人到了,还有什么场面压不住的。

这张二夫人可是个厉害角色,新晋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的二夫人卢寿萱。说是二夫人,但奉天城的人都知道,年前大夫人赵氏病故,如今是二夫人当家。张二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就是张作霖本人对这二夫人也是敬重有加、万分恩宠。奉天城里,谁敢拂了她的面子。

张二夫人径直走到台前一直空着的那张桌前,拣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丫鬟殷勤地斟了茶水递到卢寿萱跟前。

卢寿萱咂了一口茶水,又把茶杯放了回去,这才抬眼皮往那大汉身上瞄了一眼。后者被卢寿萱一个眼神吓得一哆嗦,迅速低下头去。

“不喜欢听戏也没人逼你,只管自个儿出去就得了,也不差你那份儿赏钱。这般污言秽语的,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辽东百姓都是没素质的了。”

“是是是,二夫人教训的是!”大汉连声应和着不敢反驳。

“还要留下来听戏么?”卢寿萱低头拨弄着手上的戒指,随口问着。

大汉识趣地哈了个腰,一边后退一边说,“不敢扰了二夫人雅兴,小的是粗鄙之人,欣赏不了这种艺术,这就走,这就走。”

有人替自己解了围,雁鸣霜自然投去感激的目光,可人张二夫人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下,显然这出面解围不是冲着她雁鸣霜。雁鸣霜心里憋着气却不好发作,谁让这张二夫人是班主吴少爷的贵客呢。

雁鸣霜在台上明显不如刚刚那般卖力了,台下的太太们兀自低声聊着天,分明只是在等着那位正主儿吴千行登台。

一出《绿绮琴》唱罢,雁鸣霜几乎是愤愤地退到后台,一到化妆间便将头上的凤冠重重地砸在桌上,喘气的声音隔二里地都能听见。

吴千行已经穿戴好了行头,上好了妆。一身长靠,厚底描金靴,单手提一杆长枪,是赵云的打扮。上前刮了下雁鸣霜的鼻子,吴千行逗趣般地说:“怎么了,今儿的石榴裙没引来朝拜者?放心,跟着少爷到哪儿都吃香的喝辣的!”

说完,大笑而去。雁鸣霜撇撇嘴,不置可否。

吴千行今日要唱的,是《截江夺斗》,子龙救主的剧目,细论起来,要算京剧。自清初徽班晋京后,原来的徽戏也开始和汉戏结合。与北平的京戏不同之处在于,吴家班毕竟是徽班,长于武戏,讲究个难、险、惊、奇,而吴千行是少数能把这几点做到绝妙的武生。

甫一出场,吴千行那一段舞枪挡箭,跃身过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范,将饰演孙尚香的旦角生生比了下去。

“好!”卢寿萱带头击掌,其余太太小姐们也不再矜持,齐声喝彩。

吴千行在台上短短几十分钟,就为自己在奉天城积累了为数可观的一批女粉丝。至于张二夫人卢寿萱,除了一开始一声叫好,之后便没有开过口,只是维持着一贯的微笑。

戏罢,吴千行退台,卢寿萱也同时起身。

卢寿萱进来的时候,吴千行还穿着那身长靠,只是除了银盔和靠旗。

卢寿萱身边的丫鬟都被打发了在外头等着,而吴家班的人都认得这张二夫人,见她进来,便自动回避。

“二夫人好气魄啊!”吴千行也不忙着换衣服了,就穿着那身戏服给卢寿萱搬了把椅子过来,“快请坐吧!我可得好好谢谢二夫人,不是二夫人出面,我这外来的徽州班可怎么在奉天城讨个营生呢!”

卢寿萱也不客气,往座椅上端端正正一坐,师长夫人的架子立马就出来了。

撩眼皮斜了吴千行一眼,卢寿萱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板着脸说道:“吴家小子,我知道你为什么到奉天,也知道你为什么找上我。可我也给你句明白话,我们当家的,那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如今袁大总统刚任命我们当家的做中将师长,可犯不着拿前程开玩笑,刚上任就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何况张家家规,做夫人的不准干预政事。”

“二夫人说得这么严重,倒教千行惶恐了。如今国内政局不稳,各方势力涣散,若能相互合作,不光对千行上面那位有利,也算是为国为民了。不过二夫人放心,千行决不让二夫人为难,送给大公子的那把柯尔特权作见面礼了。”

说着话,吴千行踱到卢寿萱的背后,讨好似的替卢寿萱按捏着肩膀,“二夫人不必跟张师长提起我,只是千行听说二夫人娘家有个外甥女,小名叫蝶儿,长得甚是俊俏,哪天介绍给千行认识下可好?”

卢寿萱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心里把吴千行骂了个底朝天。吴千行到奉天要是直接给她送礼,她断然不会要,可吴千行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大公子张学良身上,硬是送了一把手枪。张学良今年才十一岁,男孩子又好玩这些玩意儿,有人乐意送,自然来者不拒。

依着卢寿萱,知道了这件事必然要把枪给人送回去,可张学良可怜巴巴望着她,说“妈,你就让我留着这枪吧,我不惹事……”

卢寿萱在其他事上还能做到深明大义,唯独面对大夫人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时硬不下心肠。吴千行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