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后来，媳妇的伤口慢慢地好了，她找到机会杀了这个男人，然后把这个男人一片一片切成了肉片，她把这些肉片做成了一道菜，她吃了那道菜。再后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他们究竟谁是谁了。她总是觉得，她活着，他就活着。”
……
摆渡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现在的你，是谁？”
灶王想一想，说道：“你认为我是谁？”
……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
伯劳飞了，乌桕红了。
听说，伯劳鸟又叫做屠夫鸟。它会将捕获到的饵物穿挂在荆刺上，就像屠夫将屠宰下的肉悬挂在肉钩上一样。
乌桕山上的叶子，千年不变，红得吓人。血一样，带着幽幽的诡异的香气漫向四方……
咒神合上账簿，看向摆渡人。
摆渡人看着悠远绵长的大山，说道：“有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情？”
“一个长年生活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大山深处的年迈老人，他是如何知道远在他方的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的？即使有什么通讯方法，但是，他又怎么会知道灶王？究竟是谁告诉他的？”摆渡人皱一皱眉头，拢起飞扬在风中的长发。
“这一点，咒神簿上没有记载。”
摆渡人微微一笑：“意料中事。”
“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沉默了一会儿，咒神说道。
“什么事情？”摆渡人问。
“灶王也在望川呆了好几百年了，这种明知干犯天则的事情，他为什么还会去做？”
摆渡人耸一耸肩：“我不知道。”
咒神微微一愣：“连你都不知道？”
摆渡人仰头望天，反问道：“我又不是天上的正神，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没有读过他？”
“当然有。”
咒神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看样子，而今的望川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忽然看着摆渡人，说道：“你说，会不会和新来的财神有关？”
摆渡人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咒神呵呵一笑：“开个玩笑罢了。”
身后的山色开始荫郁起来，清晨的光打在上面并没有显得朝气一些。
泥坯房的木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老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蹒跚地走出来。
他走到门边，一手扶着歪斜的门框一手拄着拐杖，清晨的风吹到他干巴巴的脸上，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明亮到几乎让任何人察觉不出他的眼睛看不见。
“你究竟是谁？”老人的话很快散到风里。
四十年前，老人还没有现在这么苍老。那时候的老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时候的村子也不像现在这么与世隔绝。三不五时地，村子里的人会走上几天几夜的山路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外面世界里的人偶尔也会进到村子里来。
那时候的老人还不老，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二李。
二李有一群羊，每日里会往山上放羊，闲时种些粮食，养些鸡鸭。这样没病没灾地过日子倒也算得上是浮生清闲。
清闲的日子在一个冬日的午后被打破。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二李仍旧记得那天灿烂的阳光。那是冬日的阳光，照在他长满冻疮的脸上，绯红绯红的。
那天，村子里来了三男两女，村口出了名的抠门儿汉王大麻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几人在村子里只住了一宿就匆匆地走了，但是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却被留了下来。
多少年来，村子里只有出走的姑娘，从来没有进来过的。大家争先恐后地往王大麻家里钻，都想看一看从山外面进来的姑娘。
一时间王大麻家的门槛几乎被村人们踏平，王大麻守着那姑娘，就像守着一块宝一样，既想拿出来给大家看，又怕出来给大家看。村口的土路上忽然之间变得比外面的市集还热闹。
夜深人静的时候，姑娘曾经试图逃跑，却被王大麻五花大绑地捆了回来。很多天过后，姑娘背着一大篓子衣服出现在村外的水塘子边，冰冷的水将她伤痕累累的手泡得红通通的，活像两只大萝卜。
从那以后，匆匆离去的三男一女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往村子里走动一次。每次他们都会带一个年轻的姑娘进来。每一个姑娘都会试图逃跑，但没有一个人成功。
那一年，二李二十岁整。
他跑到村口的路上堵住四人出去的路，绯红了脸面问他们：“娶一个你们家的表妹……需要……需要多少聘金？”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便瞬间红得像只煮熟的虾。
三男一女脸上的表情从错愕、慌张转变为释然。其中一个男人走到二李面前，问他道：“你能出多少？”
二李红着脸说：“我有十头羊，还有五只鸡、八只鸭。”
这些资产，在村子里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了。
男人嗤笑一声，绕开他走出了村子。
那天晚上，二李窝在被窝里看着黑黢黢的屋子发呆。那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失眠。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看上某样东西，就再难忘掉。
从那之后，二李忽然变得勤劳起来，放羊、种地、除草、喂鸡，每一样都被他照顾得妥帖。二李常常往山外面走，每次出去都会背上自己收获到的大部分粮食。但每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
四十岁那年，二李的木板床下已经攒了五大麻袋零钞。每天每天，他都会站到高高的山坡上迎着凌冽的寒风翘首以待，可是每日每日都没有一个人再进到山里来。
三男一女的身影消失了，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来过。
二李已经不记得那种久究竟久到了什么程度，他只知道久得就连他的胡子都越来越长，白发都越来越多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穷尽了半生才攒下的那五大麻袋零钞居然成了废物。他站在山头上撕心裂肺一样地叫，他疯了一样跑出村子，跑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他看着灯光下被拉得老长的黑影忽然失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