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地处大越边陲,和其他几国接壤,水土丰润,物产丰富,这里又广开贸易之门,不仅是大越的天险门户,同时也是大越的经济重镇。这样重要的地方,萧羌自然关心,他召见将军,每一句看似随口问的话实际上都绵里藏针,直指最要紧的部分。
一轮奏对下来,萧羌很是满意,便笑问道:“既然将军已经到了,那王叔呢?也快到了吧?”
“我轻骑回京向陛下报信,平王殿下慢微臣一步,不过这两三天里总该到了。”听到问及平王,对方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回答。
萧羌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虽然已经近在京畿,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朕已经吩咐龙神禁军加强戒备,京城大营随时可以出动,也请卿多劳烦一下,今日立刻赶回王叔身边,务必保证王叔平安入京。”
将军脸色一肃,跪下答道:“这是自然,如有差错,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萧羌却笑了开来,漆黑温润的眼睛背着光分外温和,他说:“朕自然是信得过王叔和将军的,不然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
说罢,便亲手挽了武者,赐了宴席,又在宴后亲自送人出了殿门。望着将军远去的身影,萧羌出神了片刻,才回过头来,对外殿扬声叫道:“何善吗,进来吧。”
何善小心翼翼地走进,萧羌眯起一双极多情的桃花眼,淡淡问了一句:“怎样?”
何善靠近他,低声说道:“两碗药都验出有异……”
“……”果然。
他昨夜仔细想过,他平常谨慎小心,在他食物里下毒几乎不可能,那最近唯一有可能毒到他的,就是每天煎给杜笑儿,但是实际上进了他嘴里的伤药。
何善偷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继续低声道:“杜美人的那碗补身的药倒不碍事,只是内里多加了一味凌霄,一味使君子,会使人头晕乏力,体脉虚弱,除此之外别无危害,反倒是加了这两味药物进去,可提高抗毒能力,倒是好事。只是伤药那碗里验出来多了一味沉香和丁霍,药性相冲……会使人伤口难以愈合,且服用时日稍长,即会在体内淤积成毒,因为其本来毒性甚弱,所以银碗、银勺也验不出来。”
萧羌沉吟了片刻。
果然自己身上这毒,是下给杜笑儿的吗?
不过根据何善的说法,看起来……这毒应该是两个人下的,且目的不一样。
负手悠闲地浏览墙上的名家书法,萧羌淡然问道:“这毒是煎药时候下的?”
“臣已查过了药炉,给贵人补身体的药渣中验出了凌霄和使君子,这两味药应该是一开始就下在了药里,下药的人大概也因为知道这两味药极难验出,也就没多加掩饰。伤药那碗却没有验出来,应该是后加进去的。”何善越发谨慎地说,“药炉、药碗臣都验过了,这两味药并非加含在其中,所以……应该是……”
说到这里,何善吞吞吐吐,偷眼看了看萧羌,萧羌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极其温和的笑容。
“所以……应该是朕身边的内侍宫女加进去的,对吧?”
何善听到这话立刻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他不敢说话,一双老眼死死盯着地面上雕花刻纹的金砖,却听到头顶上方有轻笑声慢慢飘了下来:“哎呀,如果真的是这翔龙殿里的宫女内侍下毒,那么谁又指使得动朕宫里的人呢?”
何善看到绣着明黄金龙的衣服下摆在自己面前轻轻摇曳,耳边是细碎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也停下来了,他感觉男人似乎伏下了身,阴影把他笼罩在其中。
“后宫里哪家妃子,指使得了朕身边的宫女内侍呢?”
这话眼瞅着就要烧到现在后宫位阶最高的三位夫人身上去,何善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年老的内侍跪伏在地,没有抬眼看他,公鸭一样的嗓子说出来的话隐约带着金属的颤音。
萧羌猛地笑了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何善心里发慌,他勉力抬起脸去看萧羌,对方的笑声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毫无预兆地停下,男人正弯腰看他,两张面孔靠得极近。
那张他从小就看惯的清雅面容一点表情都没有,逆着光的黑眼睛犹如深潭,不可见底。
他忽然直起身子,走回书案前,提笔援墨,继续批阅奏章。写了一会儿,他一抬眼,发现何善还跪在地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何善,你还跪着干什么?过来帮朕研墨,那些小内侍总是没有你研得好。”
他说话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神情,慵懒温和,一双桃花眼极是多情。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敲了敲额角,道:“瞧朕这脑子……何善,你先跑一趟长宁殿吧,跟太后说,朕不能离了笑儿,一刻都离不开。”
去晋见太后之前,一路上海棠就在想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办。
想也知道太后召见肯定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了,不知道太后听了多少轮关于她的谗言,才让老太太把她拎过去。
按捺住想跑的冲动,海棠鼓足勇气,踏入长宁殿。
长宁殿里等着她的,除了太后外,还有贵太妃杨氏。
说起杨氏,也是这宫廷里的一个异数了。
萧羌是先帝尚在东宫时所生,生他的时候,太后已年过三十。先帝和太后感情甚笃,当时的东宫连个侍妾都没有,先帝又自幼多病,身体不好,太后几乎照顾不过来这两父子。萧羌三岁那年,当时的皇帝新纳的昭仪杨氏有娠,生下平王萧逐,萧羌就被送进宫去和自己这小叔叔一起抚养了。
杨氏一门和太后一门乃是世交,杨氏又几乎是太后看顾大的,她抚养萧羌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结果萧逐还没有满月,皇帝就重病,先帝以太子之位监国,太后帮助多病的丈夫理政,无暇顾及萧羌,两个小孩就一直交由杨氏抚养。
到了萧羌这一朝,按例晋杨氏为贵太妃,宫里都称呼太后为大娘娘,杨氏为小娘娘,杨氏尊贵体面,并不比太后差到哪里。
海棠已经做好了大不了今天就死在这里的准备,本以为太后会问些尖刻刁难的话,哪承想却全是拉家常似的问话,海棠只遵守一个原则,小心应对:太后不问,她坚决不说话。
她顶多一个五品才人,对方是谁?是在后宫政局里滚了几十年的老妖怪!对付这种人精,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傻都不装,该是啥就是啥。
如果太后一上来就疾言厉色其实还好,这样温情脉脉反倒糟糕,说白了,这就是“无事殷勤,非奸即盗”啊。
于是海棠就更加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眼看就到了中午,太后心情颇好地赐宴,杨太妃辞了出去,海棠哪里敢坐着吃饭,她就站在太后身边侍奉。
看她为自己舀汤盛饭,那个已年过花甲却依然端庄雍容的老妇人忽然笑了笑,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海棠心里一跳,一碗鸭子汤幸好没洒出来,她抿着嘴唇不敢说话。太后悠悠开口:“你必然以为今天这是趟鸿门宴是不是?”
海棠不自觉地刚要开口,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接口:“后宫这个地方,待过的人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叫你来,是因为我那儿子难得对人好,我也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儿子对她好。”
说到这里,她向海棠看去,那一瞬,太后眼神深处一道完全没有感情的冷光一闪而过,海棠不寒而栗,心说果然是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儿,这眼神凶恶起来都一样一样的。
“还好……你不是会害我儿子的人。”
听到这话,海棠感动得只差跪下来抱着太后的腿大唤“您老圣明”了。
苍天有眼,到目前为止,真的只有您儿子玩我,没有我玩您儿子的份啊!
太后叹了口气,眼神深处凝了一层为人母者的淡淡忧伤:“孩子,这后宫里的女人,不是为权就是为宠,就算她自己不想要,她的父母、亲人、兄弟、子女都逼得她不得不要。我虽然老眼昏花,但还是能看得出来点东西的,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要这些东西。孩子,不想要的时候,你就好好待他吧……”
这话您该对您儿子说去……海棠心里哀号着,太后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映照在正午阳光中的容颜,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露出了就算保养得体也无法掩盖住的老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