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公路上颠簸着，哐哐当当没个消停，不把人甩出去誓不罢休。哪国的前线公路都这样子，烂得很。不光烂，还净长草，跟被土匪盘据的山区似的。虽然坐这车肯定很不舒服，但是萧剑扬还是满心欢喜的看着连绵不绝的山峦和那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雾，心情愉快，终于回到老山了，又可以看到曹小强、伏兵、牧宝那帮好朋友了，真好！
跟他同车的是四个军工，都要背一大堆物资，死重死重的。军工很辛苦，每过几天就要穿越越军的火力封锁线，把各种物资和淡水背上山去，再顺带把前线士兵们写好的信件之类的东西背下来，越军的高射机枪和狙击手盯着他们打，再加上无处不在的地雷，每往前线运一次物资都要在地府门前打好几个滚，死的伤的一大堆。前线的兵们都不怎么叫军工，直接叫他们骆驼，或者工蚁，别说，这外号还挺贴切的。这四个军工正好是八连的，顺路，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萧剑扬向他们打听前线的情况，那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军工连说带比划，非常严肃的告诉他：“打得很凶，我们连跟越南鬼子打得很凶！在换防当天晚上就跟越南特工狠狠的打了一仗，我们死伤十几个，越军在我们阵地前面扔下了三十几具尸体，然后又扔下了十几具尸体才把这些宝贝死鬼拖回去！打那以后双方就结下大仇了，冷枪冷炮不断，晚上互相偷袭掏洞，我们连平均每天伤亡一个，越南鬼子也让我们折腾得不轻，已经换了一个营了！”
我靠，打得这么凶！
萧剑扬咋舌，又问：“那我们一排呢？”
一个留着一把浓胡子的军工说：“一排要好一点，有好几个响当当的狠角色在那里，越军特工都不大敢掐这硬茬。特别是一排一班，打得最好了，上阵地大半个月了，只伤了一个，还是被毒蛇咬伤的。”
萧剑扬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没人伤亡就好！在四月二十八日那天目睹了那么多惨烈的伤亡之后，他打心里不希望自己的战友再有人受伤或者战死，不过，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小军工还告诉他，打得最凶就是红毛岭和那拉山口那边，特别是六月十二日那天，更是可怕。在那天凌晨，那拉方向枪炮声震天，刚开始119团团部打电话过去，守卫那拉山口的二连还说没事没事，半个小时后电话不通了，连部让越军特工顺着电话线端了，全连官兵几乎全部战死。不久，五个查线兵想上去，让越军一顿手榴弹砸了回来，还直叫自己人不要打。天亮后，一个加强排摸上去，又被打了回来，死伤不少，这才知道阵地失守了。五点多钟，第40师一个榴弹炮营一口气朝失守的阵地倾泄了几百发炮弹，步兵踩着炸点冲上去，半个小时把阵地给夺了回来。六点多钟，越军一个营又一次向那拉山口发动进攻，这边用火箭炮一个齐射，给盖在里面了，一直打到下午三点，越军也没能靠近阵地。下午四点，越军一个加强连从船头山后边悄悄凑过来，炮兵两个榴弹炮营一顿猛轰，一根人毛都没跑掉。“足足过了三天，都还能听到敌人在那里哭爹喊妈呢！”小军工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的。
一路海聊，萧剑扬对前线的情况也算有所了解了。总体而言，大仗没怎么打，但是小股特工的袭击和侦察兵捕俘却极为频繁，这种低烈度高频率的战事真叫人吃不消，没完没了的，根本就没有一个放松的机会。由于冷枪冷炮实在太频繁了，八连和对与八连对峙的越军都不敢出来，只好闷在猫耳洞里发霉，很多士兵因此患上了皮肤病，痒得直往岩石身上蹭，甚至用烟头烫。最要命的是抽水，极度缺水，一名士兵一天撑死也只能领到两斤水，这是最理想的时期的供水量，很多时候连这两斤水都没法保证。
“没法子，老越炮火封锁得实在太厉害了，根本就上不去！”小军工说，“有时候狙击手打死了一个人都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炮火报复，一打起来就你来我往没完没了，背着这么多东西根本就上不去！”瞅了瞅萧剑扬，好心的建议：“我劝你还是带一点水上阵地去，等到了猫耳洞你就知道这点水有多珍贵了！”
萧剑扬听得头皮发麻。
汽车停了下来，到地头了。萧剑扬和四名军工下车，他主动帮小军工背了一箱子弹，又帮那个大胡子背了一挺机枪，看到车上有一个还算干净的五十斤装塑料桶，二话不说就拎上了，弄得司机直冲这个家伙翻白眼。带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跟着那四名军工开始上山了。小军工叫他跟紧一点，别乱走，最好踩着他们的脚印走，这一带的地雷实在太多了，谁也不知道越军特工会在什么地方埋上一枚反步兵雷给他们一个惊喜，踩上了就完蛋了！气喘吁吁的爬上半山，来到一个脏兮兮的水潭，军工们停了下来，拿出塑料桶装水，看样子猫耳洞里的士兵平时就是喝这里的水了。萧剑扬也装，把捅装得满满的，然后拧紧盖子，拎了起来。小军工劝他倒掉一点，路太难走了，背了这么多东西没法爬嘛，他说没事，吃得消。也确实是没事，背着三四十公斤重的东西，他照样走得飞快，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装了水，继续出发。别以为上了山就离目的地不远了，还远着呢，老话怎么说来着？望山跑死马！从这里到磨刀石高地，少说还得走上两个多小时，好在人多，还能一边走一边聊天，倒也没觉得太累。
当经过一个85毫米加农炮营的阵地的时候，萧剑扬吃惊的看到，所有人都赤条条的，炮手光溜溜的操作火炮，运弹手也光着屁股扛着炮弹跑来跑去，老二随着他们的跑动很威风的一甩一甩，活像一挺正在胡乱扫射的高射炮，要不是那隆隆炮声还有大团大团腾起的硝烟，他还以为自己闯进了原始部落！
线条刚硬、身体冰冷、却蕴藏着惊人杀伤力的火炮······
脱得一丝不挂的炮兵······
巨大的轰鸣和从炮口喷薄而出的硝烟火光······
试想一下，这种画面是多么的怪异······萧剑扬惊讶的问小军工：“他们怎么连裤头都不穿啊？”
小军工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在前线都这样，连长以下的不管是官还是兵，都脱得一丝不挂，老山就是个光屁股蛋的地方！”说到这里还一脸的自豪。
萧剑扬觉得不可思议。在香港见多了衣冠楚楚香车玉人，一时之间他都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了，连个裤头都不穿，这像话吗？原始人都晓得要在司令部挂块树皮或者围一圈树叶呢。当然，他没有开口教训那帮不像话的炮兵的意思，反倒是那帮炮兵，都一脸惊奇的瞅着军装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的萧剑扬，像是在观赏国宝大熊猫。
妈的，在前线，对和错，正常和不正常都颠倒过来了！在炮兵们的围观之下，自认还算个正常人的萧剑扬落荒而逃。
说起来运气不错，今天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爆发激烈的战事，也就那个85毫米加农炮营闲得蛋疼在找越南人的麻烦，越军炮兵很能忍，没还击，让他们打。正因为这样，萧剑扬他们才得以顺利的通过了越军炮火封锁得最凶的地段，爬上磨刀石高地，跟同样脱得光溜溜的哨兵对上口令之后跳进一段战壕里，猫着腰走了大约六十米，钻进一个猫耳洞里。
一进猫耳洞，萧剑扬的眉头就拧成了一团。难闻，实在太难闻了！汗酸味、硝烟味、煤油味、尿骚味、霉味、臊味、老鼠味、烟味，再加上一股饭菜的香味，真是十味俱全，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遭到毒气弹攻击，胃袋一阵抽搐，差点就吐了出来！说真的，谁能习惯这种臭味，他的鼻子绝对能扛得住一战时期德国人的毒气弹！但是那四个军工好像对此早就习惯了，眉头都没皱一下，低头往深处走，萧剑扬只好跟着。
借着煤油灯的灯光，他看到好些士兵正在忙活着。都在忙活些什么呢？有一个正忙着把弹药箱换着花样摆放，摆出跟昨天不一样的图案来；好几个围在一起打扑克，那副扑克烂得不成样子，都不知道用胶布粘了几层了，五十四张扑克叠起来差不多有一块砖头那么厚；还有几个则坐得远一点，围在一起抽烟吹牛，一支接着一支，罐头盒里装满了烟灰和烟屁股。居中那个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很多大话一戳就穿，根本就经不起推敲，他照样吹得眉飞色舞，而听的也听得津津有味，当这个牛皮大王停下来吸烟或者喘口气的时候，听得正来劲的就一个劲的催他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还有两个正在剪指甲，一点点一点点的剪，好像他们剪的不是指甲，而是价值千金的丝绸！
正如小军工说的那样，猫耳洞里所有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这种黑暗、闷热、潮湿的封闭的空间里，你根本就穿不住衣服，萧剑扬感觉自己像是钻进了蒸笼里，血液里的水份争先恐后的从全身毛孔逃出，逃之夭夭，热得他嗬嗬直喘，要不是还没有到地头，他早就把衣服扒了！看着这些一脸兴奋的瞅着他们，叽叽喳喳问这问那，明显是无聊得发疯，没话找话的士兵们，他鼻子直发酸————
我的战友们，你们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