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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缘由


萧剑扬转过身,问:“叔叔,你叫我吗?”

中年人打量着他,问:“你叫萧剑扬,这些年跟我父亲相依为命,对吧?”

萧剑扬说:“是的,请问叔叔你是······”

中年人说:“我叫董红军,生意人,在长沙、武汉都有自己的厂子。”

萧剑扬当场就想给他跪了。现在国家这么穷,一个个体户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没想到这位仁兄居然把工厂开遍了湖南湖北两省,乖乖,个体户、万元户跟他相比算个屁啊!

董红军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露出一丝苦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走,上车吧。”拉开了车门。

萧剑扬迟疑了:“让我坐上去?”

董红军说:“对,坐上去。”

萧剑扬瞅着自己衣服上的泥巴:“可是我的衣服这么脏,我怕会弄脏你的车······”

董红军哭笑不得:“弄脏了就洗呗,实在不行就买辆新的。上去吧,别磨蹭了!”半强制的把萧剑扬给推了进去,砰一声关上车门,然后坐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在所有人的惊叹中,这辆轿车慢慢驶了出去。这还是萧剑扬第一次乘坐汽车,闻着好闻的皮革命,看着窗边的景物飞快的倒退,他激动得近乎惶恐,甚至不敢真的坐下,生怕弄脏了软绵绵富有弹性,还包着一层真皮的椅子,那古怪的姿势,不小心还以为他痔疮发作了。受罪吗?当然受罪,不过受罪归受罪,心里还是挺自豪挺得意的:哼哼,我的面子比县长还大,就算是县长都没有资格坐这么高级的轿车!别说,他真有资格炫耀,他确实是整个凤凰县第一个坐上轿车的人。

车开到一道古老的石桥桥头,停了下来。这一带远离了山村,来往的行人很少,只有一条小河在哗哗的流淌,是谈话的好地方。董红军拉开车门,把一脸狼狈的萧剑扬放了出来,走到桥上,用手抚摸着长了青苔的木栏杆,看着河里的游鱼沉默着。萧剑扬注意到这个中年人的眉头始终拧在一起,舒展不开,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问:“叔叔,你有什么心事吗?”

董红军没有回答,跨腿坐到栏杆上,拍了拍旁边,让萧剑扬也坐上来,打量着他,半晌才说:“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不然我爸可能熬不过来叫,谢谢你。”

萧剑扬手足失措,说:“叔叔你别这样说,应该是爷爷照顾我才对。要不是有他照顾,我早就饿死了!”

董红军苦笑着说:“我说没有你,我爸可能熬不过来是有原因的。他太骄傲了,骄傲得就像一把刺刀,宁可折断也不肯稍稍弯曲,而他的家人却在他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背叛了他,以他的性格,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要是没有你作精神寄托,恐怕他早就垮了。”

萧剑扬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董红军叹了一口气:“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对不起他!”

原来,老人乃是将门之后,其祖上曾作为湘军的一员随曾国藩南征北战,最终攻陷南京,埋葬了曾席卷半个中国的地上神国,立下赫赫战功。董氏一族自此发迹,此后百余年间人才辈出,虽然没有出将入相拜阁封侯,却也着实出过几员猛将,声威显赫。在湘军没落之后,董家又投身革命,众多子弟参加了北伐和抗战,征战了中国的千山万水,仅在八年抗战中,董氏一族就有三十二名子弟埋骨沙场,董家元气大伤,日渐式微,再不复往日的显赫。董红军的爷爷后来在内战中起义,成了解放军中一员大将,并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下不少功劳,随后又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也送进了军营。本来以这个家族的优良传统,老人肯定也能像先辈那样建功立业,扬威沙场的,但是在那个年代,政治压倒了一切。他屡屡因为出身而受到责难,一次次晋升机会都与他无缘,从军十七年,曾经的部下都成了团长甚至师级干部,他仍是侦察连连长,受尽排挤,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老人指挥出色,作率领全连官兵顽强作战,让凶悍的苏军吃尽了苦头,立了大功,然而,等待他的不是晋升,而是政治审查————文革这场政治瘟疫已经蔓延到军队来了,像他这种有着浓重旧时代背景的人注定要挨批斗,想躲都躲不过。老人心灰意懒,愤然退伍,解甲归田。

然而,这场政治风暴席卷全国,除非躲到国外去,否则不管躲到哪里,都逃不过的。红卫兵们用绳索欢迎这位曾让苏军吃尽苦头的英雄,没完没了的批斗,没完没了的完检讨。本来就只剩下一个架子的董氏一族被红卫兵兴奋的推倒,最让他痛心的是,他的儿子居然也是红卫兵中的一员,带头来批斗老子,而且批得最凶,老婆也跟他划清了界线!绝望之下,伤痕累累的老人从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的牛棚里逃了出来,从此消声匿迹了。

“后来这场风暴终于过去了,国家慢慢的从狂热中冷静下来,开始反思,我才知道错在哪里,错得有多离谱,每次想起,我都要狠狠的扇自己两耳光。”董红军沉痛的说,万分内疚,“就算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也懂得孝敬父母,保护父母,而我呢?却落井下石,我真是畜生不如!”

萧剑扬无语。他也参加过这种批斗活动,一大群人把一个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余粮的富农揪出来让他双手揪着耳朵游村,而他们这些光着屁股的小孩兴奋的跟在后面看热闹,还奶声奶气的喊过口号。跟城市那声势浩大的批斗和比一千辆火箭炮集火齐射的大字报相比,这种级别的批斗只能算是小孩子尿尿,不够看,大家提不起什么劲来,挨批斗的生了两天闷气,也就过去了。儿子带头批斗老爸,妻子跟丈夫划清界线,如此残酷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难怪老人宁愿呆在山窝里靠着一份微薄的退伍金与他相依为命,没有离开过村子一步,儿子历尽艰辛寻来,不仅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如此愤怒,曾经被自己的亲人这样伤害过,叫他如何能释怀?

董红军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递给萧剑扬,萧剑扬赶紧摇头,他不会抽烟。董红军自己点上,用力吸了一口,轻柔的烟雾从鼻孔和唇间吐了出来,他的面目看上去有点迷糊。

“六年前,我逃到美国的叔父回来投资办厂,资助了我一笔钱,我用这笔钱投资办厂做生意,一天当两天用,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下辈子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总算有了一点成就。越来越多的人用仰视的目光看着我,把我当成了财神爷,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连自己父亲都能出卖的败类!早在半年前我就知道他的下落了,但我一直没来找他,不是忙得走不开,而是我愧对他,怕他打我,骂我。上个星期我妈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在进手术室之前一直在念叨我爸,我知道不能再拖了,等她做完手术,病情稍稍稳定下来了,就开车过来了。”说到这里,他苦笑着看了萧剑扬一眼,“他没有打过你吧?”

萧剑扬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董红军说:“可我小时候没少挨他揍,做错了事情就会被他用皮带抽,那个疼啊,想起来都怕,但是现在······我倒宁愿他狠狠抽我一顿,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萧剑扬沉默不语,半晌才问:“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忙吗?”

董红军露出一丝惊讶,说:“不愧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孩子啊,眼光毒辣得很,没错,叔叔跟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请你帮我劝他跟我回家的,整整十三年了,我们一家都没有坐到一起吃过一顿饭,该团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他把你当成了孙子,我就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给你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机会,怎么样?”

萧剑扬这次沉默得更久,直到董红军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了,才慢慢开口:“我帮你,只是想让爷爷过得好一点,他年纪大了,每到阴雨天腰腿关节就疼痛难当,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如果他回家了,你一定会请最好的医生治好他的病的。我不图你的回报,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董红军再次打量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露出一丝赞赏,“这不是回报,我真心想帮你一把。你是个孤儿吧?如果他走了,你就无依无靠了,拿什么来完成自己的学业?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我们扯平,不好吗?”

萧剑扬还是摇头:“这不一样,我帮你只是帮忙说几句话,而你帮我却要付出好几年的时间和无数金钱,我不想欠你的。不过······也许我真的得请你帮个忙。”

董红军眉头一扬,说:“你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

萧剑扬说:“我想请你帮我搞一张毕业证,我去参加征兵体检的时候要用。”

董红军眼都大了:“就这个?”

萧剑扬说:“就这个。”

董红军刚刚舒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我了解,你的成绩一直很好,明年就可以考大学了,在我的资助下你完全可以轻轻松松的完成学业,前途无量的,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去当兵?”

萧剑扬脱口说:“因为我想像我爸那样,当一名侦察兵!”

董红军彻底被他打败了,一脸无奈的说:“好吧,就依你。”把烟屁股弹进河里,跳下来拉开车门:“上车。”

萧剑扬一愣:“干嘛?”

董红军说:“到你的学校去,帮你搞一张毕业证,顺带带你到武装部去跟那里的人说一声,在体检的时候给你适当的放宽一点。我说小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到我出面了,就算你明天瞎了瘸了,武装部照样会把你塞上列车送进军营的!”

萧剑扬一咬牙,从桥栏上跳下,大步走向车门,竟有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董红军哈哈大笑,有意思,这孩子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