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寿州城头向下望去,只见一片片的连营错落有致,从城外一直向外延去直至无边无际,目光所及,尽是北周的兵士,间或还有没穿号坎的壮丁在兵士的指挥下在营中来回走动,打造攻城器械。
护城河外里许已然掘出了深约丈许的壕沟,掘出的泥土又在壕沟外垒了一条土墙,将寿州团团围住,只在四个城门处留下了缺口,当中摆满了碗口粗细的原木钉成的拒马。土墙之外是一片开阔地,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周兵来回巡视,再后面才是周军的营寨。同样碗口粗细的原木钉进土里半截结成寨墙,间隔十丈左右便有一处箭楼,上面自有兵士四处瞭望。
李天一和刘仁赡两人看了半天,转身对视无语,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刘崇谏在一旁咂舌道:“这北周大军,怕是有四十万不止吧?”
刘仁赡回头呵斥道:“畏敌如虎,未战先怯,动我军心,下去领二十军棍!”刘崇谏一咧嘴,这二十军棍打下来,怕是屁股要开花了。
李天一可是领教过屁股开花的滋味,忙拱手道:“少将军并无此意,只是商讨敌情而已,言者无罪。大敌当前,未战先自损大将于我军不利,还请刘大人三思。
“哼!看在李都尉面子上,责罚暂且记下,如有再犯,一并重责!下去巡营吧。”
打发了自己的儿子,刘仁赡拱手道:“这柴荣自恃兵力厚实,打定主意要困死我们,用兵堂堂正正,此番怕是不好对付。李都尉可有何妙计?”
李天一苦笑道:“在下实在不谙行伍,陷阵厮杀在下倒有一把力气,至于排兵布阵、妙计退敌刘候可是问道于盲了,前番不过是潜入敌营伺机捣乱,碰巧才退得敌兵,周军吃了一回亏,这次怕是有了防备,待到夜间再看是否有可乘之机吧。”
刘仁赡也是苦无良策,众人又四处查看了一番,吩咐兵卒小心戒备,将守城的应用之物准备充足,这才下城歇息。
午夜时分李天一与刘仁赡再次登上城头,却见周军营寨四周遍插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寨墙外巡营兵士往来不绝,箭楼上弓手密布,稍有动静便是一阵箭雨,土墙缺口处更有大队军士驻守,别说是小队人马前去偷营,便是一只老鼠也难以溜进大营。两人看了半天,毫无破敌头绪,只好怅然而返。
前营副将恭朗昨夜便夜宿城头,此刻一手抓着火头军送上来的馒头,一手往嘴里塞着肉脯,吃得正香。城里除了决死军带来的粮资,常梦锡这个劳军使更是送来牛羊粮草无数,足够清淮军和城中百姓一年之用。
马上又是一场恶战,这几日的伙食却是不错。恭朗嘴里嚼着肉脯,眼睛却一直盯着城下,见周军营内开始整军,忙将手中的馒头塞到嘴里,拿过水囊灌了两口,这才大喊道:“兄弟们,抓紧吃饭,该起来干活了。”
一个多月的围城血战,每天都要经历的生死搏杀足可以让一个新兵迅速成为合格的老兵,更何况原本就以精锐著称的清淮军。三两口解决了早饭,城头的兵士站起身形,有的还伸了伸懒腰,然后抄起身旁的弓箭刀枪,列队站好。
“吃饱喝足,也该活动活动腿脚了。”恭朗笑嘻嘻地喊道:“前番北虏来犯,诸位兄弟收成如何我不清楚,我老恭可是凭军功赚了个游击将军的衔,还得了五十两赏银,家里的婆姨娃子吃得是满嘴流油。”
众人听恭朗说得诙谐,不由一阵大笑,更有兵士嚷道:“将军,我得了十两!”
“切,十两算什么,我得了二十多两,包了个粉头足足乐了十天,平时哪得如此阔绰,腰包现在还是鼓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待众人笑声稍歇,恭朗这才又开口喊道:“这回北虏来得更多,上回没赚够银子的兄弟这回可得加把劲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柴荣就算大方,隔三差五就送个十几万北虏过来给兄弟们赚军功他也受不了,家底也没那么厚实,所以,以后吃肉还是喝汤就看这一遭的了!”
“说得好!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众人闪开,见节度使大人盔甲整齐走上城头。刘仁赡本想开战之前激励一番士气,不料恭朗这大老粗几句话已经让这些军卒嗷嗷直叫,就等着跟周军厮杀一场了。
恭朗见刘仁赡亲自督阵,凑过来拱手道:“大帅,这里有我们呢,都是您带了这么多年的好儿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可是咱们清淮军的主心骨,万一有什么闪失,兄弟们都得活剥了我的皮,您就当可怜可怜小的,下去歇息吧。”
“油嘴滑舌!哪像个将军的样子!”刘仁赡笑骂道:“不用劝了,我就在你们身后。北虏来者不善,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能善罢甘休了,我不在这盯着,心里也是放心不下,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见恭朗还要争辩,刘仁赡一摆手,指着城下说道:“北虏列阵了。”
只见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兵士依次从大营中走了出来,在壕沟前排成整齐的方阵,骁刀手、盾牌手、弓箭手层次分明。先行的兵卒已经渐渐填满了壕沟前的空地,营门处走出来的队列依旧连绵不绝。兵士后面是十几架高大的鹅车,正在壮丁的牵引下缓缓移动。
突然一声号令,城下的几万名弓箭手一齐弯弓搭箭射向城头,天空满是闪着寒光的箭簇,无数箭羽便如乌云一般飘了过来。
恭朗忙喊道:“起盾!”声音未落,久经沙场的士卒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城头升起一片盾牌,彼此嵌合,护住全军。紧接着便是一阵暴雨般的“咄咄”声,间或有箭支从盾牌的缝隙射入,中箭的倒霉蛋发出连串的惨呼和闷哼。
不用恭朗再指挥,一拨箭雨过后,城上的弓箭手便探着身子开始反射回去。这时城下已有上万兵士一手举着盾牌,扛着沙包向护城河跑了过来,将肩上的沙包填进护城河。不时有兵士被城上飞来的箭支钉在了地上,更多的兵士则倒在护城河边,和肩上的沙包一起填进了河水中,一缕缕殷红在水中飘散,转眼护城河便成了紫红色。
战至午时,城下万名兵士所剩无几,可护城河也填得七七八八,周军的鹅车也靠近了城墙。鹅车就是一个木质的巨大直角三角形,外面蒙着牛皮,可避弓箭,里面可藏兵士。顶端设有箭楼,可载弓手与城上对射。将直角的一边靠近城墙,顶端有云梯放平可直接搭在城头,攻城兵士可由斜边登上鹅车然后走云梯直接上城。
护城河被填平,攻城也进入了更为惨烈的阶段。十几架鹅车靠近城墙,放下了云梯,鹅车内的兵士簇拥着朝城墙上杀了过来,更多的周军则顶着盾牌将一列列云梯靠在城头,无数的兵士开始如蚂蚁般爬了上来。
城上的唐军也不慌乱,将支杆搭在云梯上,几个兵士合力将云梯撑离城墙,长长的云梯随着一连串的惨叫声,带着上面的周军倒下去。对付鹅车,则是几十号人用挠钩绳索搭住顶端和云梯,奋力向一旁拖拽。庞然大物般的鹅车发出领人牙酸的吱嘎声慢慢倾斜,最后轰然翻倒,将下面来不及躲闪的周军压成肉饼。
城头支起一溜大锅,里面盛着滚烫的沸油和金汁,下面的劈柴烧得正旺,不时有唐军用长柄的大铁勺舀出来朝城下爬上来的周军浇下去。沸油淋上自然是皮肉焦熟,这还算好的,金汁可算是这个时代的化学武器了。金汁就是稀释的粪汤加上各种污秽之物,浇到人身上便是烫个半熟,即使当时有命活下来,伤口也会慢慢感染溃烂,最后无药可救。
城下的周军攻势如潮,一刻不停,城上的唐军守得也颇有章法,无懈可击,这寿州如一座巨大的血肉磨盘,每一刻都吞噬着两方兵士的生命。
“啐!”李天一吐了口唾沫,看着落日余晖下渐渐退去的周军,这才觉得肩膀有些酸痛。今天刘仁赡并未安排李天一守城的职责,李天一见周军攻得凶猛,不时有敌军冲上城头,便领着高寿、赵重、王麻子等几十号人,见哪里吃紧就过去冲杀一番。这些都是从决死军中精选出来的家伙,身手自然不俗,普通兵士哪是这些土匪的对手,每次都将冲上来的周军赶了下去。
“都尉,这北虏也不咋地,还没让俺杀得过瘾就退了。”王麻子浑身的血渍,拎着自己的熟铜棍凑了过来,将手里的水囊递给李天一。
“放心,有你过瘾的一天。”李天一接过水囊喝了一通,又传给了高寿,指着城下说道:“而且不会让你王麻子等太久的,抓紧时间好好歇歇吧,一会就有得忙了。”
众人朝李天一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下去的周军在营门一侧缓缓退入大营,另一侧又不断有兵士走了出来,在土墙前排开队伍,一队队打着白旗的周军士卒正忙着清理袍泽的尸首。
王麻子咧了咧嘴:“我就随口说说,这帮家伙吃了春药了,大晚上也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在王麻子“晚饭后马上剧烈运动有碍身体健康”的抱怨声中,周兵夜间的攻城开始了。寿州四周人头攒动,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大军之后,柴荣拔剑而立,剑指暮霭中的城墙吼道:“全营分为四军,三个时辰轮换,攻城昼夜不停,匡胤,你为行军总管督促攻城,有畏缩不前者,替朕斩之!”
脸上满是阴霾的赵匡胤一身白袍,夜色中煞是显眼,拱手应道:“臣领旨!”回身叫过一个黑壮少年道:“匡义,率我亲兵营前督战,全军有进无退,退者立斩,为兄率军攻城。”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头称是,再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狠毒。
战鼓隆隆,又一番血战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