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清淮节度使府。寿州地处淮水咽喉,又有陆路联通南北,自古便是通衢之地,加之南唐承平已久,百姓富足,平日里商贾云集,人潮如织,自有一番锦绣繁华之相。作为南唐守牧一方的封疆大吏、一镇诸侯,刘仁赡的这个清淮节度使府自然也是造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刘仁赡的府邸占了近半条大街,汉白玉的台阶,朱红的大门上满是黄澄噔的门钉,红墙碧瓦的大门楼上高悬着黑底金漆的匾额——清淮节度使府。进门便是青砖的影壁,上面雕着五蝠献寿、马上封侯的各式花纹。绕过影壁便是十丈见方的天井,合抱粗的大树向上擎起巨掌,树荫下两溜錾金的大缸左右排开,养着各式锦鲤寿龟,天井对面便是正堂和东西厢房。
绕过回廊,前几进院子是书房和刘仁赡办公会客的所在,在向后便是内宅,刘仁赡夫妇起居之所,左手跨院住着刘仁赡的儿子刘崇谏,右手便是演武场,一路走来只见透花棂窗,飞檐斗拱,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见匠心。穿过重门叠户,便是占地十几亩的后花园,中间一汪碧波,屈曲迂回,水深丈余,鸟鱼翔泳,却是活水,自有清流连接穿城而过的淮水支流。塘边系着一叶小舟,正随着微风飘来荡去。四周亭台水榭,各色花树点缀其间。
靠近水塘的溪边坐落着一处景致的小院。沿着青石板的小径,溪水淙淙中缓缓上来便见一片竹林,一片嫩青色和墨绿色掩映着其间粉墙墨瓦的几间房屋。当中三间正房未曾割断,分为里外两间。厚厚的大红撒花门帘隔绝了外面的寒气,火盆中烧得正旺的银丝炭更让室内温暖如春。外间的胡床上尚未及笄的小婢女正忙着手里的女红,时不时侧耳听着里间的动静,清秀的小脸上不时荡漾着促狭的笑容。
里间陈设甚是简单,靠窗是一张花梨理石大案,案头白瓷描花的梅瓶中插着刚采下的一支曲欹古拙的枝条,枝上数朵寒蕊开得正艳,幽幽冷香袭人而来。几案旁便是紫檀的妆台和梳背椅,黄澄澄的铜镜下随意散放着各式胭脂水粉。东边设着卧榻,黄梨花的大床上悬着的葱绿双绣卉草虫的纱帐已经卷起,床上一袭银红软烟罗锦被却还犹自铺开。虽然已是日上三竿,这春闺绣阁的主人看来依然睡着懒觉。
冬日迟起懒梳妆,慵倦凝眸倚红窗。
现实总是残酷的,连空气中都满是温馨和暧昧的意境马上就被打破了,床上的锦被忽然蠕动了起来,接着从这袭价值百金的银红软烟罗锦被中伸出的却是一只黑乎乎满是汗毛的大脚。
李天一醒过来一见这周围的摆设,后脊梁就有点冒冷气了。上次眼睛一闭一睁,自己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小资产阶级变成了一个乱世中的淫贼,莫非老天玩我一次还觉得不过瘾,这玩得更大,不用去东南亚就直接给自己整成千金小姐了?糟糕,好像下面一片麻木,啥都感觉不到了,麻药的劲还没过呢?
正要去探索一下自己的小兄弟是否还幸存,李天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床上趴了多长时间,浑身的骨节如同锈住了一般,就连转个头都是一阵“嘎巴嘎巴”的脆响。李天一这脑袋刚转过一半,又愣住了。
床边伏着一个小美女,此时睡得正香,正是小萝莉刘雪菲。一头有些蓬松的青丝,胡乱披在肩上,原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已经瘦成了瓜子脸,未施粉黛,脸色也略显青白,还微微带了一点黑眼圈,映衬着本就有些娇小的身材,更显得惹人怜惜,樱唇也没有了往日的红润,裂开了两道口子,此刻紧紧地抿着,一双小手睡梦里还紧紧抓着李天一的小臂。
想想那个让雪菲哭得梨花带雨的夜晚和之后的这段日子,简直如同梦境一般。自己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是一时的冲动还是被那张带泪的小脸打动,怕是自己也说不清楚。想到此处,李天一觉得心里似乎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伸手刚想去抚摸一下那张小脸,不想趴的时间太长,手脚都已麻木动弹不得,不由哼了一声。
伏在床边的雪菲,闻声猛地坐了起来,睁开双眸有些迷茫地看着李天一,顷刻小脸上便满是喜悦,一丝嫣红浮现上来,扑到床边叫道:“淫贼,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呢.”说罢两行清泪已是挂在腮边,抱住李天一的脖子,再也不愿放手。
李天一翻了翻白眼,暗道“我淫贼的名号在小姑奶奶这算是改不掉了。”忙轻声安慰道:“乖,不哭了,我这好好的呢,不过你要再不放手,就没这么好了,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雪菲这才“呀”的一声,站起身来,见李天一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捂住小脸道:“不许看,不许看!人家现在一定丑死了!”一双眸子如弯月翘起,满是喜悦和兴奋,藏指缝之间打量着李天一,片刻又转身向外间跑去,边跑边吩咐婢女道:“碧荷,伺候天哥更衣,我去告诉父亲去。”
外间的小婢女闻声进来,伺候李大老爷梳洗更衣。这位爷能住进二小姐的闺房,这中间的关节不言自明,作为小姐的贴身侍女,这个叫做碧荷的小侍女自然对李天一也多了一份亲近,一张小嘴如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说不个听,服侍得也格外用心。
那日雨菲和雪菲两姐妹随林仁肇趁乱进了寿州,向刘仁赡禀明军情之后,又随清淮军出城,半路遇到高寿、王麻子、赵重等人抬着满身是血的李天一向寿州行来。雨菲见李天一这个半死不活的造型,自然是泪如雨下,雪菲这小丫头却面无表情,一路护着李天一到寿州直接送进了自己的闺房,找来大夫给李天一包扎了伤口,然后便如疯魔了一般呆呆地守在床边,不再让任何人靠近。
刘夫人见女儿如此心里自是担心得不行,可解劝了两天,雪菲还是呆呆盯着床上昏睡的李天一,后来见李天一虽然依旧睡得昏天胡地,脸色却好了很多,来复诊的大夫也信誓旦旦地说床上这货并非受伤昏迷,只是在睡懒觉,雪菲这才不那么执拗,让碧荷伺候着吃了些东西,可还是不肯离开床边。
李天一后背的这处刀伤本不严重,只是耽搁的时间长了些,失血有些多,加上这段日子的搏命拼杀,心里的这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现在放松下来,自然要睡个够本,一觉醒来,已经是袭营后的第三天了。
梳洗已毕,碧荷搀着李天一坐起来斜倚在床边,正要吩咐厨房送些吃食过来,却听得脚步声响,从外间走进一位清癯老者,五十几岁的年纪,一身褐色锦袍,黑红的国字脸,须发皆白,不怒自威。见到李天一歪在床上,老者迟疑了一下,拱手道:“李将军率决死军来援,解寿州于水火,这份恩情刘仁赡与清淮军上下并寿州百姓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今后但有驱使,无所不从!”
李天一忙挣扎起来还礼道:“大人折杀天一了,刘大人为国戍守边疆,御北虏于淮水,大唐万民方能安居乐业,今能与大人并肩抗敌,天一幸也,份内之事,刘大人无须挂怀,若再如此客气,小子无地自容了。”
“就是,就是!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我说天一啊,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好好养伤才是,来,先把鸡汤喝了,你可不知道啊,这几天你一直不醒,可把我们雪菲急坏了,天天盼着你能快点好起来,我病了都不见她这么着急过.”随刘仁赡进来的自然是刘夫人,从身旁的丫环手里接过一个陶瓮,絮絮叨叨地说道,满是笑意的眼里蕴含着一点让李天一有点心里发毛的神色。
“哪有啊,母亲,你还说,哪有这么编排自己女儿的.”之后挤过来的自然是小萝莉刘雪菲,片刻功夫,小丫头出去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葱黄绫棉裙,上身罩着银鼠皮的比甲,更显得腰肢婀娜。脸上薄施粉黛,不再是一副憔悴的样子,身后追过来的侍女趁小丫头站住了忙把手里的金步摇插在小姐的螺髻上,后面刘大小姐也跟着走了进来。
自己女儿的心思当妈的自然清楚,刘夫人看着雪菲带着一丝羞红的小脸,心底暗自发笑。把这个后生安顿在自己的闺房,又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三天,要说只是感激这位李将军的恩情,未免有点过了,加上雨菲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刘夫人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儿早作一番打算了。
想到此处,刘夫人又开口道:“我说天一啊,你家乡何处啊?可有弟兄姊妹?家里父母尚在?”
不知为什么,李天一看见刘夫人这又慈祥又亲切的目光,心里就总觉得没底,忙答话道:“天一乃海外琉球人,家中独子,父母早亡,自幼与一老仆过活,前些年老仆也过世了,就再没什么亲人了.”
刘夫人点点头,又说道:“你大才子的名声可是从金陵都传到了寿州了,都说这有井水处必有李词。现在又领兵前来救援我们老爷,杀得周军打败,真是文武全才,我说天一贤侄,你这岁数也不算小了,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分能嫁到你们李家呀?”
戏肉怕是来了,李天一有点无奈地答道:“哦,在下尚未婚配,可.”
听到这里,刘夫人更是眉开眼笑,连声说道:“这就好,这就好!天一,来,赶紧把鸡汤趁热喝了。”说罢便将手里的陶瓮递了过来,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刘节度使。
刘仁赡面色稍带窘迫,轻咳了一声,坐在床前的锦墩上,这才开口说道:“天一贤侄允文允武,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龙凤。我刘家小女雪菲,自幼疏于管教,粗通女红,蒲柳之姿,唯性情温婉,自幼通女诫晓妇德,今老夫厚颜,欲与小女执箕帚于李氏,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啊.”没等刘仁赡说完,李天一和雪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雪菲将绯红如玛瑙般的小脸藏进刘夫人怀里,纤细有致的腰肢扭来扭去,身侧的雨菲神色默然,刘老爷子则危襟端坐,手捻须髯正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看着李天一,等着这货纳头便拜,高呼“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刘夫人正拍着怀里女儿的后背,笑得是越发的慈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