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着江淮大地,在微微北风的吹送下,如烟似雾,在天地间飘荡飞扬,远山含黛,碧水涟漪,好一副江南水墨画卷。可身在其中怕就没这么诗情画意了,这风虽不像北方那么凛冽刺骨,却像情人间的相思,无声无息间将人紧紧包裹起来,仿佛要将寒气浸到人的骨缝里一般。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江北淮南最难消受的时节,不但是屋里的家什,连人都觉得要发霉了。午后的冷风凄雨里,养精蓄锐的决死军偃旗息鼓,踏着泥泞开始悄悄向寿州城外周军的大营进发。
天气虽然糟了一点,可对边镐这些的老行伍说来,却是心里踏实了少许。这样的鬼天气,隔上百十步远便是一片朦胧,正好让大军藏匿形迹,加上周军的哨探斥候再懈怠上几分,未必不能摸上去打周军个措手不及。可一想到这一万只能称为乌合之众的决死军,边镐不禁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对身旁的亲卫说道:“让林校尉再派出两队斥候,撒得远一点,这万把号弟兄的性命现在可都在他们手里了,快去!”说完将手里的马缰扔给亲卫,快步走到李天一近前。
李天一正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扭头和雨菲、雪菲两个小姑奶奶交代任务:“.等跟周军打起来,我让林仁肇趁乱护送你们进寿州,见到刘节度使让令尊伺机而动,要是周军乱成一团,就从城内掩杀而出,趁乱击溃周军,以解寿州之围;要是我们让人家包了饺子自己乱成一团,大家就洗洗睡吧,出来也是给人家送菜了.”
边镐刚走过来就听这么一段,本来就不怎么踏实的心里就更不踏实了,感情这位大帅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由随口说道:“李将军,怎么你也觉得我们胜算不大?”
李天一回头见是边镐,咧嘴悄声笑道:“我要说有必胜的把握你信吗?”
边镐摇头苦笑道:“就算全军都是骑营这样在生死场上打过滚的老兵,在下还是觉得难以取胜,更何况.呵呵,李将军,我就是个厮杀汉,不懂得那么多的弯弯绕,莫非将军还留有什么后手?”
看着一脸希翼的边镐,李天一暗道“要不是皇帝老儿这么不讲究,你以为我想来啊,这不是装大发劲了嘛,从一开始也没人给个台阶,我这不就一直下不来了嘛.”不过想归想,李天一脸上还是正色道:“我的后手就是必死的决心!寿州不保,周军旬日可至金陵,与其到时困守危城,面对士气正旺的周军,莫不如现在就和北虏决一死战,北虏久攻不克,已成疲兵,我们与刘节度使里应外合,至少胜负应在五五之间吧!”
边镐叉手道:“敌军势大,边镐愿率三营骑军为先锋,马踏北虏,为将军开路!”
李天一苦笑了一下,拍拍边镐的肩膀道:“好钢还是要用到刀刃上,还是按照之前我们商议的,我领那百十号兄弟先去周营捣乱,然后边将军再领骑营冲锋,咱们杀他个片甲不留。”见边镐还要争执,李天一又摆手道:“边将军,你我都心里明白,这一战怕是吉凶难料,就算我躲在全军之中,难道就不凶险了?况且若是战败,决死军也用不着我这个领头的了,就这样吧,传下将令,让弟兄们加把劲,再前行二十里,也就差不多夜半时分了,歇息一个时辰,全军出击,和北虏见个真章!”
周军大营。让李天一闹了这么几天,兵卒们晚上歇不着,白天也没精神,加上粮草供给不上,所以对寿州的攻打也停了下来,不过是加派人手巡夜。今天又是这种鬼天气,轮值的兵卒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四处走走应付一下差事,寻个将校们瞧不到的角落避雨,熬够了时辰交差。不当值的兵卒自然是乐得清闲,躲在帐篷里烤火取暖,睡个大头觉,也好省点粮食。
子丑时分,大营慢慢安静了下来,淮南道行营都招讨李重进巡营完毕,回到自己的大帐坐了下来,亲卫上来要替其卸甲,李重进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道:“今日依旧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以备有变,弄些吃食来吧。”
亲卫转身走了出去,不多时捧了个陶碗进来放在了几案上,汤汤水水中间荡漾着两块煮熟的马肉,袅袅婷婷地冒着热气。闻到这股发酸的气味,李重进顿时食欲全无,挥了挥手,让侍卫撤了下去。已经五天了,全军杀马为食,战马已经斩杀殆尽,要是再没有粮草接济,只能退兵了。想到此处,李重进叹了口气,斜倚在胡床上,身上的盔甲硌得有些难受,李重进歪了歪身子,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闭目假寐,听着细雨落在帐篷上沙沙的声音,渐渐有了些朦胧的睡意。
“敌袭!”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大营的宁静,紧接着便是连串叫人心悸的刁斗铜锣,整个大营如同被泼了开水的蚂蚁窝,顿时骚动了起来。李重进猛然睁开眼睛,随手掣出身旁的宝剑冲了出去,只见一队队的兵士衣衫不整地从营帐中跑了出来,睡眼迷离地四处张望,随着人流盲目地四处乱窜。营中四处冒烟起火,幸亏是雨天,火势没有蔓延开来,不过随处可见同样身穿周军号坎的兵卒在相互拼杀。
“又来了,还真是准时,这些南蛮子哪来的精神,就不能歇上一天?”跟在李重进身边的亲卫一面腹诽,一面驾轻就熟地高喊:“不要乱!所有人放下兵器,席地而坐,违令者斩!”手里的腰刀宝剑开始朝着站立的兵卒乱砍。经过这么多天每天准时准点地骚扰,这些周军的兵士倒也处乱不惊,一个个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家伙,老老实实地坐在泥地里。没办法,李招讨正提着宝剑四处巡视,谁都不想触这个霉头,坐在泥里总比丢了小命要好得多。
见骚乱没有蔓延开来,几个混进来的唐军已经被砍倒在地,李重进长出了一口气。久攻不克,又加之断粮多日,士气已然时分低落,要是这时候炸了营,大家就都没咒念了,收拾收拾回汴梁吧。
正在李重进暗自庆幸之际,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军营西面传了过来,地面也有些轻微地颤动,众人惊疑不定地望了过去,却见营寨的寨墙突然倒了几十丈的一截,如烟似雾的雨里,几十匹健马口鼻之中喷着白气,正从倒塌了的寨墙上跃了进来。披着重甲的马上,端坐着同样全身铁甲的骑士,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甲叶子在火光里幽幽地闪着冷光。
虽是跃马进来,这队骑士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锋矢阵形,没有呐喊嘶叫,只是端平了手里的长矛马槊,闷声不响地朝着营中直直地冲了进来。这队马军后面,寨墙的缺口里一队队同样装束的骑士不断从营外越进来,同样的默不作声,同样的杀气逼人,直至无穷无尽一般。
“劫营!”李重进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眼望去便知这些马军是百战生还、从死人堆里打过滚的精锐,隔着老远那种血腥和杀气扑面而来,这么一群杀神大半夜冲进来总不会是过来串门劳军的,便下意识地喊道:“起盾!架矛!”回头却见依然呆呆坐在泥地里的兵卒,登时心里一片惨然,过去拳打脚踢让兵士们起身拒敌,却被亲卫们抱住了:“都招讨大人,敌兵势大,请随我等暂避一下!”
李重进怒极而笑道:“放开!我为显德皇帝陛下执掌十万大军南征,为得就是扫平江南这些逆贼,如今唐军在前,我身为行营都招讨岂能畏敌而逃,真是笑话!”几名亲卫扭头看看那些冲进来的杀神,为了都招讨大人和自己的小命,还是硬着头皮架起李重进朝军营深处撤了下去。
眼望着李天一一行人悄悄混进周营,边镐这心里如同长了野草一般,瞪大了眼睛唯恐漏掉了什么动静,身旁的爱马黑龙似乎也觉察到了主人的焦躁,虽然没有嘶鸣出声,可两个前蹄一个劲刨着泥泞,一会便弄出个水坑出来。边镐爱惜地摩挲了一下马鼻,让黑龙安静一些,就这一扭头的功夫,身边的林仁肇便低声叫道:“边将军,你看,周营有动静了!”
边镐一挥手,几十个马军冲到周营近前,将手里预备好的绳索抛了出去,将绳索尽头的铁爪勾住寨墙。这些马军马上齐齐用力,将那寨墙拽倒了一截。
边镐见寨墙已倒,便对左右笑道:“儿郎们,干活的时候到了,能否驱除北虏,就在今夜这一战了,全军出击,死战不退!”说罢翻身上马,夹起马槊,率先冲了下去。建武军、宁国军的众人暴应了一声“死战不退!”纷纷上马,随着边镐冲向了周军大营。
待跃过营墙,却没有遭遇意料当中的厮杀,边镐朝前一望,不由一愣,见周军士卒老老实实坐在地上,刀枪兵器都堆在一旁,也正愣愣地望过来,一时间这场面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滑稽。“这些北虏也太客气了,送死还都这么配合,也不用冲杀了,直直地放马踏过去,就不剩什么了。”边镐心里暗自偷乐,自然不会也跟着客气,马槊轮开左右开弓,一时鲜血飞溅,踏着周军的士卒,轻松地冲过了第一重军营,继续朝着大营里面杀了过去,身后一千马军如割草机一般,也跟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