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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彗星来的那一夜(1)


  中山路白天看上去是一条朴实的街道,光滑的鹅卵石路,有一点坡度,石砌的栋栋茶室、酒吧掩映在树荫之间,就连必胜客都不由得流露出斯文的雅韵。拐个弯是个凉亭,再走几步就看到青台的高雅殿堂——青台音乐厅。

  到了晚上,中山路摇身一变,成了青台最喧嚣的地方。茶室昏黄的光,酒吧妖艳的灯,门口服务生的大声寒暄,混在一起的音乐,男人女人的眼,暧昧的姿态,辛辣的酒香……夜,迷离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桑晨的酒吧在其中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外围像一个扁圆的鱼缸,事实上,也确实是个鱼缸。四周的墙都是用玻璃砌成的,里面水波轻荡,一条条热带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灯光下,恍然畅游在海底世界。桑晨干脆给酒吧取名叫“under the sea”。酒吧的门像鱼缸裂了条缝,进去的人是从缝隙里挤进去的。

  对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废置的旋转木马台,镶嵌镜面的圆顶还在,下面换了桌椅,但飞奔姿态的小马都在,很夺人眼球。年轻的情侣很喜欢这些,而来这里谈业务的人则会选择楼上的KTV包房。

  生意很不错,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就连吧台外的椅子都是人挤人。童悦干脆倚着灯柱站着,看桑晨在里面忙碌。

  桑晨调酒的样子越来越专业了,想当初刚接下这间酒吧,桑晨愁得嘴角冒了一圈的泡。这不都挺过来了。人就是个被逼的命,谁让她遇上张青了呢。其实张青不是个人渣,只是没个定性,又爱折腾,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有一阵子他迷上了画画,桑晨走哪儿都拿本素描簿。再有一阵他迷上了雕刻,桑晨也跟着拿起了刻刀。有小半年他爱上了做陶,桑晨身上就没离过泥巴。张青的爱好实在太广,一年换十二次,桑晨生生学出了十八般武艺。后来,张青玩大了,迷上了开酒吧,东借西贷,刚装修好,都没开张呢,他又迷上了穷游。一句话不说,背上行囊就走了。这一次桑晨没有去追,因为欠的债太多,她得赚钱。

  赚钱的桑晨号称“桑二娘”,这二娘并非桑晨排行第二,而是《水浒传》里有一好汉叫张青,和他老婆孙二娘也是开了一家店。以此类推,桑晨就成了桑二娘,可惜桑二娘没孙二娘的福气,她里里外外唱的是一出独角戏。不过两年下来,桑二娘竟然在中山路站住了脚。

  调好一杯“粉红佳人”,桑晨抬起来,正对上童悦长睫忽闪的双眸,“咦”了一声:“亲爱的,真是你吗,我没看错吧!”

  “好像不错,要不要给你一个爱的抱抱?”童悦撇了撇嘴,自顾自走进吧台,给自己倒了杯苏打水,捏了颗橄榄放进嘴里。橄榄刚腌制不久,果肉特别脆。

  桑晨像是回不过神来:“你现在不是做牧羊女吗,怎么有时间出来,不怕羊被狼惦记上?”

  “时间像海绵,挤挤就有了。”她是人,也需要适度地喘口气。

  有个客人点了一瓶黑啤,桑晨边应声边打量童悦。童悦今晚穿了条裙子,裙子是绿底白花,像三月的草坪上落下的一片片花瓣。童悦是个懒人,一条破牛仔裤能穿一季,她总嫌穿裙子麻烦,除非是为了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她迫不得已才会穿一次。

  “你去相亲了?”

  童悦把橄榄嚼得“嘎嘣嘎嘣”响:“年级组长介绍的,不好意思不去。”

  “对方怎样?”

  “纪委的,谈话像训话,我差点把你小时候偷砸人家的头给坦白了。”

  桑晨白了她一眼,看来是没下文。她真不懂,童悦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主收呢?也许那个主是个近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太挑。”

  听染了一头红发的桑晨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童悦忍俊不禁:“知道啦,二娘,别总说我,你家张青最近有音信没?”

  桑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他这次像是长情了,上次看他朋友圈,人在青海湖,黑得像个难民。我准备明天去街上买棒球棍和药了。”

  “干吗?”

  “只要他回来,要么药晕他,要么打断他的腿。只要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折腾都可以,想再一走就是几年,下辈子吧!”

  童悦默默同情了张青三秒,继续吃橄榄。桑晨递过来一个果盘,啐道:“难得来一趟,别尽顾着吃喝,也帮我干一会儿活,我累得两条腿都站不住了。楼上888房。”

  吃人家的嘴短,童悦无奈地接过。上去时,桑晨把她推进更衣室,逼她换上一套女仆装,更特地把她背后的蝴蝶结扎得又大又紧,显得童悦的腰纤细得不盈一握。

  “不就送个果盘嘛,有必要这样?”童悦看着镜中的人,啼笑皆非。

  桑晨凶悍地手一叉腰:“这叫职业道德。”

  童悦萌萌哒地上了楼,微晕的灯光照在暗花地毯上,每个房间都十分隐秘,而且隔音。里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外面走廊上的人,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

  好不容易才找到888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又等了一会儿,慢慢把门推开,震耳的音乐瞬间袭来,童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房间里,一群男男女女坐着,分配很均匀,一男搭一女。有一个挺着大肚的男人在唱歌,搭档的女人就在旁边摇铃。那哪是唱啊,把韩红的《天路》吼得有如狼嚎。童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垂下眼帘,把果盘搁下就准备撤离,身后的蝴蝶结却被人给拽住。

  她回过头,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角落的男人,一手支着沙发座,一手拿着玻璃杯不急不慢地晃着。灯光暗得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俊秀的轮廓,偏那样的轮廓童悦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到一月,遇见三次,青台的版图似乎需要向外扩展一下了。

  这种场合,好像做出故人相见的样子是不合适的。童悦收回目光,投向拽着蝴蝶结的男人:“您还要点什么?”

  那男人就是刚才唱歌的,号出兴致了,眯起一双金鱼眼:“你应该说,主人,你还要来点啥?哈哈,这位小妹妹长得挺不错的。来,坐下,陪主人喝一杯,一会儿主人给你小费。”

  童悦差点把晚上的饭给喷出来,在座的人也都笑了。

  “就喝这个?”童悦不能拆桑晨的台,沉住气。

  “妹妹想喝啥?”男人做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来。

  “先白后红再混着来。”

  “行,行,都听妹妹的。”

  “那主人您等着,我下去拿酒。”

  “别让主人久等啊。”男人又把玩了一会儿蝴蝶结,这才松开。

  童悦转身,眼角的余波瞥到见过三次的故人似乎正专注着手里的酒杯,并没有认出她来。

  桑晨在江湖混久了,什么人没见过,提了一瓶香槟上去,陪喝了一圈,就把妹妹的事给解决了。

  “没事。赚得回来,那些人都是搞地产的,有钱,想什么时候宰都可以。”桑晨说完便不敢再使唤童悦了。素面的童悦在哪儿都是让人不能忽视的美人,只是童悦对于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除了和“大宝”天天见,连口红都难得买一支。

  童悦点点头,专注地听音乐。音响里放的是一首经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摇曳虚渺,让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煞是湍急。

  十一点,童悦向桑晨告辞。桑晨在吧台里把杯子一个一个洗好,再用干布细细地擦干,额头上生出细密的汗。

  童悦不知道桑晨的债还了多少,看这样的忙碌程度,应该很快就能脱贫致富。然后等张青回来,她把他药晕或是打断腿,不管是傻了还是瘫了,总有个人陪着,也算是个喜剧结尾。冲着这个结尾,即使再忙再累,也是值得的。

  自己呢?童悦总觉得自己以后会像太空里被丢弃的垃圾,永远静立,没有一个归宿之地。

  她有一点不甘心,凡高在《星空》里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然后快步走过去,生怕慢一点他就会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这样的幸运看到这团火。

  九月的青台,夜里是凉爽的,风带着大海的咸涩,吹在身上有点黏。回租处要到对面去坐车,她看看车流,正打算穿过去。

  一辆黑色奥迪A8从夜色里驶过来,经过她身边时,车缓缓停下,车窗半降:“嗨,女士,要搭个便车吗?”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温和的笑脸,很礼貌,却不模糊。她记得他姓叶,名字叫什么呢?

  童悦摇摇头,这只是作为一个女子的自律,并不代表出自内心的诚意。

  “其实这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我好像喝多了,需要一个代驾。我住荷塘月色小区,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街道的黑暗并不是纯黑,而是淡淡的墨色。墨色里,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河底的石子一样安静清凉。童悦的心蓦地一紧,然后悄悄加了速,呼吸同时变得缓慢而凝重。

  他推开车门下来,把车钥匙塞到她的手里:“会开车吧?”

  “嗯!”她不仅会开车,换灯泡、修门锁、马桶这样的活,她也做得来,“但我开得……不太好。”

  “没事,街上现在车很少。”

  童悦仰起头看他,在这样的距离下,他眼里的亮光被放大,变得沉甸甸的。她慢慢垂下眼睫毛。

  他很放心地坐到副驾驶座上,连安全带都没系。他们没有攀谈,她开车,他闭着眼睛假寐。车窗开着,夜风吹进来。青台的路坡多,上上下下纵情驰骋,像荡秋千似的,非常舒服。

  荷塘月色距离中山路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这是个新小区,开发商不知打哪儿弄来几十株百年古木,一棵棵侍候得茂密茁壮,其中最老的是一棵桂花树。小区正中央真的有一个大池塘,里面种满了睡莲。此时又是桂花的香气,又是荷叶的清香,交杂在一起。童悦不禁脱口叹了一句:“真美!”

  他睁开眼睛,仰脸望着天上:“月亮这么圆,海面上的月光一定也很美,一起去看看?

  童悦默不作声,手指一点一点曲成了拳。

  她以为他会带她去海边,没想到他直接带她进了电梯。电梯直达顶层,门一开,她便看到了月光铺满了海面,仿佛银色的雾气氤氲着。她没有看过这样的海,不禁痴了。

  谁也没有提开灯,开了灯,就看不到月光了。

  “家里只有矿泉水。”他在她后面抱歉地说道。

  童悦低着头回过身,没想到他离自己很近,她就像是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胸前的钮扣抵住了她的额头,有一点凉。她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嗅到了他身上浅浅的酒香。

  心中一根绷得很久很久的弦突然就断了,她感到澎湃的海浪席卷而来。她在浪里挣扎,快要窒息。

  他没动,就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慢慢抬起头,下一刻,他的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贴在了木质的拉门上,欺身过去压住她,吻住她。

  童悦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她迟疑了一下,就是一下,下一刻,战栗的长睫缓缓合上。他的手里并没有水,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当他的舌尖轻轻动起来,她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融化,变得柔软起来。她的身上渐渐也染上一层酒的甜香。她伸手抱紧他,带着不闻不问、不顾一切的意味,仿佛将手中紧紧抱着的陶罐“哐当”一声摔到地上,任由瓷片碎了一地。

  在童悦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与“疯狂”这个词是不沾边的。唯一一次出格行为,是初二的下学期逃学和桑晨去看×歌星的演唱会。童悦并不喜欢×歌星,觉得他讲话有点娘,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迷恋他,一上台就大抛媚眼。

  逃学是一件刺激的事,桑晨一说,童悦就答应了。她们如同示威似的,在×歌星下榻的饭店前静坐了一下午,然后再去了奥体中心。粉丝们的尖叫声差点把奥体中心的屋顶都给掀翻了,荧光棒舞得像火海,童悦就在那片火海里睡着了。演唱会结束,桑晨亢奋得不能自已,拖了童悦去游戏室打怪兽。里面有几个男生和桑晨很熟,扔给桑晨一包烟。桑晨熟稔地点上,潇洒地吐出一串烟圈。

  童悦看得直愣。

  “想不想学?”桑晨问道。

  她把烟含到嘴边,点燃,刚吸了一口,满头大汗的彦杰就从外面进来了。

  那时是三月,倒春寒呢,他哪来的汗?

  她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彦杰的手掌就掴上了她的脸。

  她很平静,其实是她惊得忘了反应。等她反应过来,正好把那口烟咽了下去,一时间呛咳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

  没有人上前帮一下她。

  男人一旦长相好,就容易冷漠,或者轻佻。上高三的彦杰是个英俊的男生,他属于前者。俊容再笼上一层寒霜,那股肃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晨也大气都不敢喘。

  她是和彦杰一路走回家的。从游戏室到家,坐公交车有六站。两条腿都麻木了,脸颊也火辣辣的疼,她却不敢伸手去摸。

  到了家门口,彦杰蓦地转过头,问道:“下次还敢逃学吗?”这是今晚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敢了,哥!”她的声音小如蚊蚋。

  后来,她真的再没让彦杰操过心。现在,彦杰在上海,离她已很远……童悦眨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一滴泪,她感觉身体里像着了火一样,火像快速倒进杯里的碳酸饮料,泡沫喷薄而出。她已经无法控制这火势,只能看着它蔓延。

  自从担任高三强化班的班主任后,不需要闹钟,童悦总能在五点半准时醒来,节假日也不例外。

  四周没有声音,寂静得让人紧张。

  晨曦染白了窗帘,借着晨光,她看到房间并不大,应该是属于那种精致紧凑型的单身公寓,收拾得很是干净。她睡的是一张榻榻米,一条修长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不像是搂抱,而像是一种保护。熟睡中的男人呼吸均匀,看着更觉得亲和,像是已认识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