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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聊斋主人人生之谜(一)——蒲松龄的俗世生活(3)


  张笃庆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的《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经开始写志怪小说了。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应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有接受朋友的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盖世奇书。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他一边做私塾教师,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同时见缝插针地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稿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一样麻,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但他还是着了迷似地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出来。

  蒲松龄三十岁时有过一生中惟一一次南游,到同乡进士孙蕙任上做幕宾。南游期间,他走到沂州时遇到下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给他看,书里讲了这么一个浪漫的故事:一个狐女和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磊愁。”他要把所见所闻写成一部“鬼狐史”。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磊愁。所谓“块磊愁”,乃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的愁。

  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两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他求取功名,便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说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说“聊斋”是聊天之斋。

  蒲松龄摆茶摊的说法,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的记载,这个说法来自《三借庐笔谈》,鲁迅先生早就认为不可靠。蒲松龄“我为糊口耘人田”,一直在富贵人家坐馆,哪有空闲到柳泉摆茶摊听故事?不过,蒲松龄在求生存的同时,把写小说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他总是有意识地向朋友收集小说素材,这就是《聊斋自志》里所说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至于说“聊斋”就是聊天之斋,也太表浅。“聊”有“姑且”之意,“聊斋”跟屈原《离骚》叩天门不开,“聊逍遥以相羊”有关,跟陶渊明辞官归乡“聊乘化以归尽”有关,“聊斋”含有作者“鹏飞无望,聊以著书,聊以名志”的意思。

  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的赏识,算得上是蒲松龄人生的重要事件。王士祯,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官至刑部尚书,他创立“神韵说”,是清初一代文宗。王士祯丁忧期间到西铺探望从姑母,即毕际有的夫人,因此和蒲松龄相识。

  这时,王士祯正在写作笔记小说《池北偶谈》,他对《聊斋志异》很感兴趣,大加赞赏。他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写下三十六条评语,说《张诚》是“一本绝妙传奇”,说《连城》“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他还写下一首诗《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首诗称赞《聊斋志异》的传奇性与趣味性,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说出《聊斋志异》的底蕴。

  蒲松龄写小说受到孙蕙、张笃庆等朋友的劝阻,却在一位台阁大臣那儿得到赏识,他非常激动,有一种“春风披拂冻云开”、“青眼忽逢涕欲来”的感觉。他以王士祯私附门墙的弟子自居,真诚地希望王士祯能给《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祯答应可以考虑,但最终没有写。这可以理解,台阁重臣给穷秀才的“鬼狐史”写序,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

  有趣的是,当年蒲松龄希望通过王士祯写序来提高《聊斋志异》的知名度,而现在王士祯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这部煌煌巨著里知名度最高的诗歌,竟然就是那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历史常跟人们开玩笑,你明明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王渔洋和蒲松龄都始料未及的吧。

  6.蒲松龄有“第二夫人”吗?

  蒲松龄十八岁时奉父母之命与刘氏成亲。刘氏荆钗布裙,少言寡语,讲究实际。蒲松龄和她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不是神仙眷侣、浪漫情人。这一点,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写得非常清楚。

  奇怪的是,《聊斋》中描述到的爱情却种类繁多、笔触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的亲身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一九八〇年田泽长教授发表《蒲松龄和陈淑卿》一文,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二十二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方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到家里,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三十岁时到江苏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的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应是爱侣,他们的曲折爱情也颇像某些《聊斋》故事。

  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蒲松龄“夫子自道”,还是给他人代笔?当年蒲松龄做私塾教师时,经常替东家捉刀代笔。因家庭困难,蒲松龄还以卖文为生,因这类文章写得太多,蒲松龄还专门写了篇《戒应酬文》。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蒲松龄集》的整理者把这类应酬文章,都收到《蒲松龄文集》里。许多以第一人称写的文章,所表达的感情并不属于蒲松龄,而属于请他代笔者。《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开头有“射雀之客,旧本琅琊”八个字,“射雀之客”是对女婿的代称,而“琅琊”是书圣王羲之后人的自称,这说明陈淑卿的情人姓王。蒲松龄三十几岁时恰好在王家坐馆,《陈淑卿小像题辞》显然是代笔之作。

  既然陈淑卿不是蒲松龄的第二夫人,蒲松龄会不会有另一位“第二夫人”?我考察过蒲松龄校定的蒲氏家谱,蒲松龄兄弟四人,家谱没明写哪个儿子是庶出,但蒲松龄父亲小妾的姓氏写进了家谱,当然她肯定会在祖坟和蒲松龄的父亲合葬。如果蒲松龄有个可能影响到他感情生活和创作生涯的“第二夫人”,她也理应葬进蒲氏祖坟。我认为,弄清蒲松龄墓有两具还是三具骸骨,是弄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的最可靠办法,这就不是学术研究而是考古发掘的问题了。按常理说,随便挖开一个清代小说家的坟墓是不可能的,但蒲松龄是个意外:他的墓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挖开过。

  于是,一九八〇年九月中旬,在学术界对“蒲松龄第二夫人”展开争论时,我单独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就“文革”中蒲松龄墓被掘一事,我在蒲家庄走访了蒲松龄的几位嫡系后裔。他们介绍说:“我们家族有规定,长支存三老祖(蒲松龄)的书,侧支存字画,世世相因,不得外传,某某手里就存过很多俚曲和诗词手稿。”

  也有人说:“我娘手里就有过三老祖写的八帖。”

  还有人说:“某某存过《聊斋》外编二十四种。”

  我听了忙问:“这些东西现在哪儿?”

  “造反派烧了!”他们接着描述了当年造反派在蒲家庄清剿“四旧”的情景——

  村头设岗,杜绝出入,淄川中学的造反派头头命队长去买来大字报纸,然后写大字报宣布队长下台,造反派领导一切!其后,他们便翻箱倒柜地抄“四旧”,将蒲松龄后裔珍藏两百多年的蒲松龄手稿、字帖、抄本一一投入烈火,火光中飞出片片墨蝶,在空中飞舞……

  蒲家庄在兵燹战火中幸存的文物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蒲松龄故居。当时,有位教师说,这里烧不烧?按说算文物呢,请示一下上级吧。上级又请示上级,一级一级请示上去,谁也不敢说该烧,但谁也不说不该烧。十年浩劫中,蒲松龄纪念馆竟然安然无恙。

  当《聊斋》遗墨化为墨蝶在蒲家庄上空翻飞时,造反派要向“封建僵尸”兴师问罪了。有人想到世界文豪的墓中发财,造反派决定对蒲松龄墓采取行动。

  蒲松龄在世时,清王朝发生过几桩大文字狱。无论是康熙二年(一六六三年)结案的“明史之狱”,还是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年)结案的“南山集之狱”,著书者都被戮尸,三家五服内男女老少以及校印、买卖书者,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蒲松龄写“官虎吏狼”,却逃脱了文字狱,不能不说是万幸。

  然而,一九六六年秋,长眠了二百五十一年之久的蒲松龄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噩运。

  蒲松龄墓坐落在蒲家庄东南一里许的小丘上,墓前石碑上镌刻了张元撰写的墓表,碑阴镌以蒲松龄夫妇的生卒年月、蒲松龄生平著述和祭祀儿孙名录,碑前矗立着山东省人民政府建的碑亭。红卫兵到了蒲松龄墓前,先挥舞小红书,背诵“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掘开蒲松龄的墓穴,向倒了二百五十一年的“老封建”发起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