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做了半个世纪的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却最辛苦,总得考试。各省学政任期三年,学政到任先举行秀才考试,叫“岁考”。岁考决定秀才的等级,考得不好降级,考到一等,才有了做廪生的资格。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有名额限制,即使岁考一等,也得等有了空额才能“补廪”——蒲松龄做秀才二十年才得以“补廪”。岁考第二年科考,成绩分六等,考前四等可以参加乡试,考五、六等降级。按规定乡试三年一次,纳税多的省可以录取百名左右的举人。
蒲松龄一生大约参加过十次左右乡试,也就是说,大作家蒲松龄为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三十年的时间反复参加考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的诗词记录了这些尴尬的失败。
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年),四十八岁的蒲松龄参加乡试,拿到考题,觉得很有把握,写得很快,回头一看,天塌地陷!原来,他“闱中越幅”了——违犯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每一页写十二行,每一行写二十五个字,还必须按照页码连续写。蒲松龄下笔如有神,写完第一页,飞快一翻,连第二页也一起翻过去,直接写到第三页上了,隔了一幅,这就叫“越幅”。而越幅不仅要取消资格,还要张榜公布,就好像现在考试作弊被公开点名,是很丢脸的事。蒲松龄写了首词《大圣乐》,描写他“闱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他痛心疾首,无颜见江东父老。
蒲松龄被考试折磨得如痴如狂,却不肯放弃对举人的追求。三年后,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年),蒲松龄又参加乡试,头场考完,被内定为第一名,偏偏第二场考试因病没能考完,再次名落孙山!他在《醉太平》中写道:“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将孩儿倒绷。”意思是说,就像有育儿经验的妇人把婴儿襁褓给包倒了。
年过半百的蒲松龄仍不肯罢休,他的妻子刘氏劝他不要再考了,说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出将入相了,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一定要听打着板子向老百姓催税的声音呢?蒲松龄虽然觉得妻子说得不错,却仍不甘心。他六十三岁时在《寄紫庭》中写道:“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说明蒲松龄再次在乡试中失利,此时离他“三试第一”已过去四十四年了。
蒲松龄的升官梦破灭后,又寄希望于儿孙。耐人寻味的是,不仅他的子孙不能飞黄腾达,他教的学生也同样没有官运。他四十岁后任教的毕府,过去出过尚书、刺史之类的大官,而蒲松龄在毕府三十年教出的学生居然无一人通过乡试。这一切都说明,蒲松龄治学跟科举考试是背道而驰的。
蒲松龄在八股文上用这么多精力,未免可惜。如果他把全部精力放到写小说上,《聊斋志异》的篇幅肯定可以翻一番。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现在我们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惟一出路。蒲松龄虽然喜欢写小说,却数十年如一日地花费大量精力钻研八股文,痴痴盯着“举人”这个头衔。直到晚年,当他因为写《聊斋志异》而很有名气时,他仍然认为自己一生一事无成。
人总是很难认识自己,蒲松龄始终认为自己做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举人这个头衔,《聊斋志异》中就反映出他强烈的“举人”情结。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王子安》的“异史氏曰”中说,秀才考举人时有七种相似:刚进考场时,光着脚提着考篮,像乞丐;点名时,考官训斥,隶卒责骂,像囚犯;等回到考试的号房,一个一个号房上边露出脑袋,下边露出脚丫,像秋末快要冻坏的蜜蜂;等出了考场,神情恍惚,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到盼望发榜,草木皆兵,做梦也总是幻想考中——有时想到得志,顷刻间楼阁亭台都有了,想到失意,瞬息间骨头都烂了,这个时候坐卧难安,好像是被拴住的猴子;忽然,飞马来报考中的消息,报条里却没有我,这时神情突然变了,灰心丧气,像服了毒药的苍蝇,再怎么摆弄它也没感觉;刚刚失败时,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眼睛,笔墨没灵验,势必把案头的书都烧了,烧了还不解气,还要撕碎了用脚踏,用脚踏还不解气,一定要把这些书丢到脏水里,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人把八股文拿给我,必定要把他轰走,没多久,气渐渐平了,想求功名的想法又起来了,就像是跌了蛋的斑鸠,只好衔木营巢,重新另抱窠。
对于这样的情况,当局者痛苦得要死要活,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可笑到极点。“七似”对秀才考举人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而这些真实的感受,又是蒲松龄写出大量精彩科场小说的依据。
4.画像上的蒲松龄为什么穿着官服?
现在留存下来的蒲松龄的惟一画像是穿官服的,但是一辈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的蒲松龄哪儿来的“官服”呢?蒲松龄的官服其实是贡生服,蒲松龄十九岁成为秀才,七十二岁才成为贡生。贡生,是蒲松龄在科举路上苦撑苦熬数十年的最终成果。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满十年后排队挨号升的贡生,一个县三年可升一人。做了贡生,理论上可以做官,于是蒲松龄有了个官衔:候选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是多大的官?儒学训导算不上是官,也没有品,算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中央有国子监,省里有府学,最低的是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可以派贡生做。但是,请注意,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有“候选”两个字,也就是说,你有儒学训导的资格,但能不能做上,还得由巡抚决定: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还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蒲松龄做廪生二十七年才挨上贡生,照此挨下去,这个大约相当于县中学副校长的“儒学训导”职位何时才能到手?
所以,蒲松龄这个“儒学训导”,这个“岁贡”,颇像现今大学评职称给资格很老的副教授的“资格教授”,不兑现工资和岗位,即所谓“地方粮票”、“评退教授”或“名片教授”。对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即便如此,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贡银。宣称“片纸不入公门”的蒲松龄不得不一再给县官上呈,请求县官来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贡银交税。后来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有拿到。
一年后,江南画家朱湘麟来到淄川,蒲松龄的儿子请他给父亲画像。蒲松龄穿上了贡生官服,他在画像上题辞时还表示担心: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被后代人“怪笑”?
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正月二十二日酉时,蒲松龄在清冷的书斋依窗危坐而卒,享年七十五岁。苦行僧入室而出生的蒲松龄,像高僧坐化一般离开人世。蒲松龄去世后,他的儿子替他写传,在题目中郑重地冠以“候选儒学训导”。我每次看到这个题目时都感到震惊:人都死了,还候选什么?蒲松龄的儿子对父亲盖棺论定的“功名”的重视,表明了蒲松龄的态度。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蒲松龄追求一生,最终到手的举人还带个“副”字!实在可怜、可悲、可笑。
但正是这“可怜、可悲、可笑”的命运,成就了古代小说史上的多篇精彩小说。《聊斋志异》是最早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小说写一个个秀才的鬼魂滞留人世,继续参加乡试,构成奇特的“死魂灵”求官书生群像,成为中国小说史的一大奇观。其实,说穿了,这些有才气没运气的秀才,不过是作者本人的“化身”而已。
5.《聊斋志异》如何写成?
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的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从古到今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h梟g)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橦洞讲学,听讲者何人?其中就有苏秦和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策略应运而生,还逐鹿中原使战争升级。淄川南部有座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
这种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就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像《庄子》《列子》《李太白集》《游侠列传》等都是他的至爱,此外他还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代是明末清初,在那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岁月里,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我认为,蒲松龄二十五岁时《聊斋志异》的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中得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