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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聊斋主人人生之谜(一)——蒲松龄的俗世生活(1)


  1.苦行僧转世:蒲松龄身世之谜

  2.“蒲家菜”都有些什么?

  3.坎坷功名路

  4.画像上的蒲松龄为什么穿着官服?

  5.《聊斋志异》如何写成?

  6.蒲松龄有“第二夫人”吗?

  大家都喜欢看小说,如果我提个问题,中国最好的小说是哪一部?毫无疑问,是《红楼梦》,它是一部白话长篇小说。如果我再问:哪部小说艺术形式和《红楼梦》不同,但在文学成就上可以与之媲美?

  那就是《聊斋志异》,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红楼”,一短一长,一文一白,构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双峰。

  古今中外的短篇小说名家很多,而堪称“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却只有一位,那就是《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

  世界短篇小说的创作高峰出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泊桑、美国的欧·亨利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是二十世纪的作家望尘莫及的。但是,约三百年前的《聊斋志异》在数量、质量和影响诸方面,都超过了这些欧美巨匠的作品。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第一高峰是唐传奇,第二高峰就是《聊斋志异》。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第二高峰还高于第一高峰,《聊斋志异》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之冠。而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擂台赛”冠亚军作者的身份又非常地不成比例:唐传奇由若干位进士共同创造,《聊斋志异》则是由一位秀才独自完成的。蒲松龄凭什么傲视世界短篇小说群雄,技压唐代数十名进士?他有什么特殊际遇?《聊斋》作者的身世之谜,自然引起了人们的盎然兴趣——

  蒲松龄家境如何?对他的创作有何影响?

  蒲松龄的功名之途是怎么回事?对他的创作又有什么影响?

  蒲松龄写了那么多爱情小说,那他是情场高手吗?

  蒲松龄有没有“第二夫人”?有没有梦中情人?

  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吗?

  ……

  我用了二十多年时间考察蒲松龄的生平,除查找图书资料外,还曾沿蒲松龄青年时的“南游”路线考察,寻找蒲松龄的嫡系子孙谈话,甚至把“文革”时掘了蒲松龄墓的红卫兵头头找来询问墓葬出土的状况。结果我发现,在世称“短篇小说之王”的“聊斋先生”身上,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

  1.苦行僧转世:蒲松龄身世之谜

  《聊斋志异》是部神奇的小说,而《聊斋志异》作者本身的出生就带有几分传奇色彩。

  明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年)农历四月十六日夜间,山东淄川蒲家庄的商人蒲槃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一个身披袈裟、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和尚走进了他妻子的内室,和尚裸露的胸前贴着块铜钱大的膏药。蒲槃从梦中惊醒,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他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了——“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蒲槃惊讶地看到,新生儿胸前有块铜钱大的青痣,跟他梦中所见病和尚胸前的膏药大小、位置完全符合。

  说自己是苦行僧转世,是蒲松龄在《聊斋自志》里杜撰的故事。中国古代作家喜欢将自己的出生蒙上神奇色彩——李白是母亲梦太白金星入怀而生,故取名“白”,字“太白”;陆游是母亲梦到秦观(秦少游)后出生的,故而取名“游”,字“务观”;而蒲松龄则是父亲梦到苦行僧入室后出生的。

  蒲松龄的父亲蒲槃本是读书人,后弃儒经商,家境殷富,成为小康之家。蒲松龄青年时代在父亲的羽翼下安心读书,当地人口耳相传,说蒲松龄曾在青云寺苦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专门到青云寺考察,那里地处深山,寺院巍峨,古松参天,野花遍地,清幽寂静,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蒲松龄有多篇诗歌写到青云寺,当地也流传着蒲松龄苦读青云寺的轶事。

  但蒲松龄青春苦读的好日子没过多久,二十五岁时,他跟哥哥们分家了。蒲松龄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两个嫂嫂却皆为泼妇,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蒲松龄的父亲只好给四个儿子分家。家分得很不公平,好房子好地都给哥哥们分走了,蒲松龄只分了薄田二十亩,农场老屋三间,破得连门都没有,他找堂兄借了块门板,带着妻子、儿子搬了进去。此外,他还分到了二百四十斤粮食,但这只够一家三口吃三个月的。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十五年的私塾教师生涯。

  私塾教师是得不到功名的读书人的出路,但寄人篱下的生活很辛酸。蒲松龄写的《闹馆》里的教师和为贵向雇主承诺:我虽然是来教书的,但刮风下雨我背孩子上学,放了学我挑土垫猪圈,来了客人我擦桌子端菜烧火。你看,这家庭教师简直成万能仆人了。这当然有点儿夸张,但身份低微的农村私塾教师确实生活艰难,待遇不高,一年能拿八两银子就算不错了,而维持一户庄稼人最低生活水平却至少得二十两——这是《红楼梦》里刘姥姥算的。反过来说,蒲松龄教书一年挣的钱,还不够大观园的半顿螃蟹宴。

  蒲松龄三十多岁时,四个孩子陆续出生,父亲故去,老母在堂,他到了家徒四壁妇愁贫的地步。有时,他便不得不以卖文为生——靠替别人写文章挣几个钱,比如说写婚书、祭文之类的,但报酬往往也不过一斗米、一只鸡或者两瓶低档酒。

  蒲松龄最犯愁的,就是怎样不让催税的人登门。当时,官吏为了催税,搞所谓“敲比”,就是把欠税的人拖到公堂上打板子,有时甚至会把人活活打死。蒲松龄为了交税,要卖掉缸底的存粮,卖掉妻子织的布,甚至卖掉耕牛。他有时会抱怨土地:怎么谷穗不直接长银子呢?他经常在诗词里叫苦叹穷,《除日祭穷神文》里有这样的话:“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蒲松龄,这位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居士,自称苦行僧转世的大作家,一生确实很贫苦,始终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

  2.“蒲家菜”都有些什么?

  现在一些当红作家常出入高级餐馆,什么海参宴、鱼翅宴,甚至黄金宴——用山东老百姓的话说,简直“吃黄了牙”。那么,大作家蒲松龄当年常吃些什么呢?

  几年前有家电视台推出个“蒲家菜”的节目,那些色泽鲜艳、“清淡可口”的四菜一汤,据说都是蒲松龄当年常吃的菜肴。这“蒲家菜”很精致,但却未必是蒲松龄常吃的菜。菜的原料有鸡脯肉、海米、玉兰片,清淡固然清淡,却与“清贫”离得很远。这是吃腻了肥鸡整鹅的阔人换口味,价值甚至在鱼肉之上。穷秀才蒲松龄哪儿有常吃这种四菜一汤的美味的经济实力?

  如果从蒲松龄的作品中求证,可以发现,喜欢随手记下所见所闻与所吃的蒲秀才,从没记载过传说中他常吃的鸡脯、海米之类的“四菜一汤”。蒲松龄的《日用俗字》写到很多菜蔬,山珍海味不多,农村老百姓的菜不少:“春半灰苔生旧圃,夏初扁豆上高棚。”“金酒刀蚕皆豆种,东西南北有瓜名。”蒲松龄把曲曲菜、婆婆丁、榆钱、杨叶都写进去了,而且还仔细写这些野菜的做法。但《日用俗字》并没写如何发海参鱼翅、如何做山珍海味,看来蒲松龄的饮食习惯跟《红楼梦》里的刘姥姥相似——用阶级分析的观点看,他的生活相当于中农水平吧。

  赶上灾荒年,蒲家没有干粮吃,就煮锅麦粥给孩子们填充饥肠。几个孩子对着一锅粥是群起而攻之:大儿子拿着饭勺到锅底捞稠的,喝得“呼噜呼噜”,满身都是;二儿子还没有跟哥哥争抢的能力,就拿了碗叫着和哥哥抢勺子;小儿子刚会走路,为了抢粥把盆碗都踢倒了;女儿虽饿但又不敢参加争食,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蒲松龄心酸地担忧:我怎么养活这帮饿肚子的孩子啊!《日中饭》记叙了这个貌似有趣实则令人心酸的场面:“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这就是蒲松龄青年时代生活的写照。

  蒲松龄的词《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写的是中年时的生活:“到手金钱,如火燎毛,烘然一粹完之。”岁末敬神没有好菜,只有瓦炉的袅袅青烟和浊酒三卮。蒲松龄风趣地自嘲:灶神不会因为我敬神不丰,就到上天说坏话吧?

  《青鱼行》是蒲松龄晚年的诗,写蒲松龄看到青鱼很眼馋,可是吃不起——“二月初来价腾贵,妄意馋嚼非所暨。”其实青鱼在当时是低档次的鱼,但晚年的蒲松龄仍吃不起。年逾古稀的蒲松龄还经常吃不到肉,七十一岁时他还在诗里说道:“荒后肉食贵,安分忘馋嚼。”

  前些年我陪一位美国博士去蒲家庄,蒲松龄纪念馆馆长鲁童热情地用“蒲松龄写过的煎饼和蒲松龄常吃的菜”招待我们。我相信那可能真是蒲松龄在春季,而且是在他经济比较宽裕时吃的菜:韭菜炒豆腐、鸡蛋煎香椿芽、凉拌曲曲菜和蒸榆钱儿。

  美国博士说:“在中国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吃到蒲松龄吃过的食物,在外国朋友看来,这是来华访学的最大收获。

  看到煎饼,洋博士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哇!这就是煎饼吗?这就是蒲松龄写的‘圆如望月,大如铜钲’的煎饼吗?我还一直以为煎饼就是我在北京看到的大饼呢,原来不一样。”

  我一边教洋博士怎么把韭菜炒豆腐卷到煎饼里,一边讲蒲松龄后人给我讲的“三老祖”(蒲松龄排行老三)“唐诗待客”的故事——

  有一次,蒲家来了几位朋友,蒲松龄想招待朋友吃饭,家里却只有六文钱。他的妻子刘氏愁得很,蒲松龄却说好办好办,如此如此便可……他让刘氏用两文钱买韭菜一把,两文钱买豆腐渣一团,再用两文钱买冬瓜一个,从门前柳树上掐下一把嫩叶儿,从鸡窝取出两只鸡蛋,便做起菜来。每上一道菜,蒲松龄都说这菜有一个别致的名字:第一道菜是清炒韭菜,上铺蛋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

  第二道菜是焯好的柳叶撒上细盐,围一圈儿蛋白,是“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道菜是清炒豆腐渣,叫做“窗含西岭千秋雪”;第四道菜是清汤上飘着冬瓜刻的小船,正是“门泊东吴万里船”。

  美国博士听到这样的“蒲家菜”,哈哈大笑。

  3.坎坷功名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著名语言学家殷孟伦教授一起到蒲松龄故居访学,我们在蒲松龄墓地的一棵树干上看到一首歪歪斜斜的打油诗:

  失却青云道,

  留仙发牢骚。

  倘若中状元,

  哪有此宇庙?

  “乱弹琴!”殷孟伦教授气呼呼地绕树转了一圈儿,停下脚步又把打油诗念了一遍,然后长叹一声,“它倒有几分道理!人哪,就是生于忧患,隳于安乐,艰难困苦,玉汝以成!”

  假如蒲松龄当年科举顺利,封建社会数以万计的“县大老爷”中就可能增加一员,而“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也就可能不复存在了。

  蒲松龄的才气肯定超过很多状元,但他却总考不上举人。过去人们试图对蒲松龄考不上举人做出解释,有个说法是:蒲松龄写鬼狐讽刺人,他参加乡试时,鬼狐就“入闱”干扰他……这种说法跟蒲松龄摆茶摊收集写作素材的传说一样,都是无稽之谈。

  说来有趣,蒲松龄一生科举不得志,恰好是从他少年得志开始的。

  顺治十五年(公元一六五八年),十九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三试中均名列榜首,成了秀才。录取蒲松龄的是山东学政、大诗人施闰章——清初诗坛号称“南施北宋”,指的就是安徽的施闰章和山东的宋琬。

  施闰章给童生道试出的第一道题是《蚤起》。“蚤起”这个题目出自《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那一段。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在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写多少字、分几段,都有具体要求,更重要的是,内容要揣摩圣贤语气,代圣贤立言。既然题目是“蚤起”,顾名思义,就该模仿孟子的语气,阐发孟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蒲松龄却写成了一篇既像小品又像小说的文章。文章开头写道:“我曾经观察那些追求富贵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题名的功名,小人追求发财致富,有些人自己并不富贵,却迫不及待地伺候在富贵者门前,惟恐见晚了。至于那些悠然自在睡懒觉、无所事事的人,不是放达的高人,就是深闺的女子……”(原文为文言)

  你看,这哪儿像八股文?这分明就是描写人情世态的小品文。接下来,蒲松龄干脆虚构起来,写齐人之妇夜里辗转反侧,琢磨追踪丈夫的心理。这里有人物心理描写,有人物独白和对话,很像小说,这样的文章怎么能符合八股文的要求呢?但蒲松龄遇到的是大文学家施闰章,爱才如命的施闰章欣赏蒲松龄对人情世态栩栩如生的描写。他认为,蒲松龄把人们追求富贵的丑态,通过“蚤起”两个字,写活了,写绝了。他写了八个字的批语:“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大笔一挥,蒲松龄,山东秀才第一名。

  蒲松龄三试第一,名气很大,踌躇满志地走上了求官之路,但接连四次乡试——举人考试——却都名落孙山。追根究底,蒲松龄用小品笔法写八股,虽然得到施闰章的赞赏,其他考官却不会认可。他们都是用刻板的八股文做敲门砖取得功名的,只会写那样的文章,也只欣赏那样的文章,蒲松龄的才子文笔又怎么能入这些平庸考官的青目呢?

  因为施闰章的赏识,也可以说是“误导”,蒲松龄在最初参加科举考试时就偏离了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