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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六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内心无比煎熬,像是心底深处有无数个魔鬼向他伸着爪子,拼了命地想要将他拉进深渊里。他向来不怕死,否则也不会成为甘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可是现在,他想到了家乡绍兴田野里的蒲公英,也想到了一直等他回家的老婆和孩子。他觉得如果一辈子种种罗汉豆和小麦,摇着乌篷船去务农,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

  在天人交战之后,他选择了妥协,所以在刘二宝拉起他带血的手指在供词上按手印时,他没有任何挣扎。按完手印后,他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瘟鸡一样头一垂,昏死过去。

  毕忠良看他了一眼,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说:“麻雀这条大鱼今晚就要落到我们手里,这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毕忠良小心地把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喉咙,然后他伸出一双手,在那只煨着刑具烙铁的炉子上取暖。他低头看了看表,表针上显示着晚上九点零五分,时间正好。他随即朝刘二宝吩咐说:“把陈深给我找来。”

  而此时陈深正拉着沈秋霞快步走到杂物间门口,见前后无人,他推开房门与沈秋霞一起入内。黑暗中,沈秋霞温柔的目光望着陈深说:“我是宰相。”

  陈深脸上冷静的神色消失了,他感慨地看着沈秋霞说:“想不到是你,嫂子。”

  沈秋霞轻轻地应了一声,目光越发温柔。她轻声说:“你瘦了,陈深。”她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柔意。

  陈深显得有些激动,“我哥牺牲之后,我一直在找你,还有皮皮。”陈深一直都不明白,三年了,组织上简直像把他忘了似的。就算他是一棵草,也总会在每年的春天被春风记起。他都搞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中共潜伏者,还是汪伪特工总部下属的直属行动队的一名特工。他越想越激动,竟有些忿然了,说:“三年了,我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亲人,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之前几年你们干吗去了?”

  可现在情势所迫,沈秋霞没有时间听陈深说这些,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时间紧急,我们先谈正事。”沈秋霞看着陈深,字字句句说得诚恳凝重,“周恩来同志说过,闲棋冷子是最大的奇兵。组织上虽然这三年没有联络你,并不代表组织不重视你。”

  陈深忿然,“我才不在乎组织是不是重视我,要不是所谓的‘麻雀‘告诉我,只要在这里待着,跟这群狗汉奸混着,就能等到你和皮皮的消息,我早不想干了!我也根本什么都没干过!我他妈的就是个汉奸!”

  沈秋霞伸手握住陈深的手,叹了口气说:“陈深,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沈秋霞的这声叹气让陈深冷静了些,他看着沈秋霞说:“我答应过我哥要带着你和皮皮远走高飞,远离战乱。”

  沈秋霞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有着无限的凄凉,她说:“战火已经烧遍了中华大地,哪里还有太平的地方?”

  “那就离开中国,我可以把皮皮当成我的亲生孩子,我只想让陈家的后代过上普通人的生活。”陈深无比激动地说。

  沈秋霞爱怜地看着陈深,“你就像你哥,都这么倔。”

  陈深急着地说:“嫂子,我的亲人只剩你和皮皮了。”

  沈秋霞点了点头说:“好。如果你真的坚持,那么完成这个任务之后,我可以向组织申请把你调离。”沉吟片刻后,沈秋霞问道,“76号现在的重点工作是什么?”

  “他们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杀人和提防被人杀。”陈深的语气里有些不屑。

  沈秋霞说:“我要知道具体的针对中共的行动。”

  陈深回忆着说:“我只知道‘麻雀’最近得手了不少情报,让日本人很头痛,责令76号特工总部限期找到他。”

  沈秋霞看着陈深,认真地问说:“好。那你知道‘归零计划’吗?”

  陈深摇了摇头,“不知道。”

  沈秋霞显得非常着急,她急需陈深知道一切,并交代陈深该完成的任务。所以她语速更快地说:“根据‘麻雀’获得的情报,汪伪和日本人正在建立一个秘密特工基地,从这个基地学成毕业的汉奸特工将被派往国共两方,他们会伺机盗取情报,从内部破坏我们的组织。这个计划一旦启动,危害极大。这个行动代号‘归零计划’。”

  陈深说:“上面的事,我们行动处也未必全知道。”

  沈秋霞的话简短而果断,“这个计划如果最终落实,你们行动处肯定要参与,我希望你能找到它。否则一旦特务们渗透进入我们的组织,找到和毁灭他们的难度就会增加十倍。”

  陈深默默地听沈秋霞说完,立即询问:“正事谈完了?那你告诉我,这些年你都过得怎么样?皮皮呢?他在哪?”

  沈秋霞说:“皮皮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不起,陈深,为了保护你的身份,你暂时不能见他,以免引起敌人的怀疑。这是组织纪律。”

  陈深有些无奈地说:“我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讨厌什么组织纪律。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沈秋霞忽然严厉地说:“我们不是没有做过普通人。你哥、你的父母、我的父母兄妹,死的死,散的散。他们都只想做个普通人,可侵略者的铁蹄不会怜悯任何一个普通人。我们不做普通人,我们忍受分离的痛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成为一个普通人,再也不要分离。”

  陈深一声长叹,显然是被沈秋霞说服了,“以后我要怎么找你?”

  沈秋霞松了口气,笑了,说:“窦乐路上有个邮筒,那附近有个教堂,叫鸿德堂。在信封上写‘宁德路79号甘道夫先生收’,你的上级就能收到你的消息。他的代号是‘医生’,那条路上的邮递员都是我们的人。记住,你的代号是023。”

  陈深将沈秋霞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些信息的重要性。他点了点头,向沈秋霞说了声好,便抢先一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只剩下沈秋霞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屋内。沈秋霞扭头望向窗外,外面的雪正越下越大。

  陈深不知道的是,在米高梅的门口街道上,毕忠良的汽车已经无声地驶了过来,后面跟着一辆蓬布大车,里面坐着满满一车荷枪实弹的特工。忽明忽暗的街灯照在汽车内的毕忠良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死死地看着不远处的米高梅招牌,只是原本应该坐在他旁边的陈深却被告知没有找到。

  很快毕忠良的汽车便停在了米高梅的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漫无边际的雪在空中扭过来扭过去地飞舞着,像是被风吹散的瀑布一样。米高梅红绿闪烁的招牌映在他的眼镜上,几朵小小的雪花飘在了他的镜片上,他摘下眼镜,用围巾擦了擦。这时特务们已经排好了队,随时待命。

  毕忠良把擦好的眼镜重新戴上说:“今年这雪,下得真他妈的早。”

  舞池内,众舞客们还在翩翩起舞,舞女舞客喝酒划拳,一派热闹景象,没有人意识到一场危机正在悄然临近。

  陈深看到李小男此时正在吧台边和几个男人张牙舞爪地划拳喝酒。她显然有些喝多了,手中举着的杯子仿佛随时会掉在地上。羊毛披肩的一头勉强还搭在肩上,另一头已经快拖到地上,她还浑然不觉。

  陈深此时走到了李小男身后,李小男半醉地伸手搭上了陈深的肩膀说:“你上厕所怎么去那么久呀?来,跟我划拳。”

  陈深笑了说:“不划。”然后对调酒师汤姆伸出一根手指说,“一瓶格瓦斯。”

  李小男整个人都挂在陈深身上,她说:“酒也不喝,拳也不划,哪像个男人?”

  陈深笑了笑,接过汤姆递来的格瓦斯喝了一口,“那你还喜欢我?”

  李小男顽皮地歪着头看陈深说:“我就是喜欢你,你答应过要娶我的,说话要算话啊……”

  这时陈深看到穿着黑色大衣的沈秋霞自舞厅后面走了出来。她穿过舞厅中喧闹的人群向舞厅大门口走去,她甚至没有再看陈深一眼。而在陈深眼中,这个舞厅的一切背景都仿佛消失了,他已经听不到李小男和身边的男子在说些什么,也听不到喧闹的音乐,他的眼中只有她翩然地走过。

  正在走向米高梅门口的沈秋霞看到大门被打开,毕忠良带着一众特工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四处扫射,几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沈秋霞。沈秋霞意识到来者不善,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手中的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