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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披着围布的徐碧城坐在屋子当中,她的碎发慢慢地落了一地,她的左手上正拿着那份《中华日报》。看着徐碧城微微颤抖着看报纸,陈深有些难过,但是他却只是将话题转移到徐碧城的头发上。

  “有多久没给你剪头发了?”陈深认真地为徐碧城理发。

  徐碧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报纸说:“本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了。”说完,陈深才发现她面前的报纸上掉下了一滴眼泪。他知道,要面对的,他们终究逃不过。

  所以陈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声地说:“明天我会送山海一程。”

  听到这句话,徐碧城手中的报纸忽然就落到了地上。她一直强忍的眼泪终是没有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放在围布下的右手,把那把梳子抓得更紧了,以至于在手掌上留下深深的齿印。

  陈深收起剪刀。他感觉到了徐碧城深深的悲痛,他从背后抱住了徐碧城。他想对她说很多话来安慰她,可是最终吐出口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徐碧城没有说话,她泪如雨下。陈深把脸埋在徐碧城的头发里,艰难地说:“他要我告诉你,他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对你说,他爱你。”

  徐碧城哽咽不止,“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

  “他说他认识了你,这辈子已经圆满。我在想,要是你答应了他,他会不会走得更安心一些?”陈深说着,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而徐碧城在他的抚摸下,早已痛哭失声。陈深只有把徐碧城搂得更紧一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徐碧城的哭声在这个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陈深并没有时间在徐碧城那里逗留。虽然他想多陪陪她,但是时间一步一步逼近,他还要去履行自己的诺言——去送唐山海一程。

  唐山海被处决的那天,天气有点冷。毕忠良和陈深都穿了皮大衣。他们站在宋公园的小树林里,望着不远处被特务押着的唐山海。戴着墨镜的他们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

  唐山海戴着镣铐,头发一丝不乱,衣服干净有型,依然像平日一样风度翩翩。

  一棵树下,阿达、阿庆正在挖一个坑,那个坑是准备埋葬唐山海的。唐山海一直没有去看那个坑,仿佛那与他毫无干系。等他们挖完了,约定好一起来的苏三省却依旧没来。毕忠良略一点头,望向陈深。陈深低头看了看表,嘀咕:“九点一刻了,苏三省还来不来?”

  毕忠良冷哼一声,“不等了。你去把唐山海带过来。”

  陈深缓缓地走向扁头等人的队伍,走到戴着手铐的唐山海面前。他平静地望着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唐山海微笑地看着他说:“此地甚好,能和我大民国‘宪政之父’教仁先生埋在同一块福地,真是我唐某人的福气。”

  陈深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唐山海的肩。也是那个时候,唐山海轻声地对他说:“他来了。”

  陈深扭头望向树林外,只见一辆小汽车停下,下车之人正是苏三省。苏三省慢条斯理地下车走向他们,阿强跟在他后面。毕忠良看着苏三省慢吞吞的样子,表情冷峻,显然满心不悦。苏三省终于慢悠悠地走到了毕忠良和陈深面前,毕忠良有些不满地说:“你迟到了,苏所长。”

  “噢,我好像错过了亲自挖坑。”苏三省看了一眼挖好的坑,“没关系,这种事毕处长可以干得很好,我放心。”

  毕忠良寒着脸不再理他,对陈深挥了挥手,“把人带过来。”

  陈深平静地望着唐山海,为他打开了手铐,他这才开口说了话:“是时候上路了。”

  唐山海笑了笑,对陈深张开了双手。

  对于唐山海这样的动作,陈深有点意外,但他站着没动。唐山海上前一步,抱住了陈深,在稍远的墓坑边的毕忠良和苏三省看着他们相拥。

  “帮我照顾好她。”唐山海在陈深的耳边轻轻地说,“谢了,兄弟。”

  陈深还没有反应过来,唐山海已经绕过他,主动向毕忠良和苏三省走去。陈深一时间有点怔住,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跟着唐山海走去。

  唐山海径直走到苏三省面前,也对他张开了双臂。两人身高的差距让苏三省对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产生了一点儿压迫感,他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苏三省这样子,唐山海倒是笑了,“你怕什么?”

  “这算什么?我们有交情吗?你明明恨不得杀了我。”苏三省还是谨慎地看着他。

  唐山海把手放下,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声音淡淡地说:“不用怕,我手无寸铁,杀不了你的。但你会有报应。”

  苏三省的后背仿佛凉了一下,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却冷笑说:“如果死是报应,你报应得比我早。我送你先走。”

  “那我在那边等你。”唐山海说完微笑地看着他。苏三省的脸色变得越加难看。

  唐山海又转身面向毕忠良说:“这个人今天能杀我,明天也能杀你们。”

  毕忠良依然一言不发。苏三省此时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唐山海面对暴跳如雷的苏三省,从容地笑了笑。陈深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又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深挖的坑,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

  唐山海走到了坑边。拿着铁锹的阿达、阿庆交换一下眼色,谁都不敢对这个正义凛然的男人有什么不敬之举。

  唐山海自己跃入坑中,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阿达、阿庆这才拿起铁锹,把土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填。

  唐山海望着头顶的大树,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倒是毕忠良平静地看着唐山海。

  看着毕忠良和苏三省,唐山海突然大声地说:“今天你们埋我,其实也是埋你们自己。你们处心积虑得到的功绩,就是你们给自己挖的坑。”

  毕忠良和苏三省都听得有些莫名的心惊。苏三省更是气极败坏地对阿达说:“快点,快点把他埋了。”

  阿达、阿庆只得加快速度,不断往坑里添土。唐山海笑了,他开始唱歌,声音低沉,“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唐山海悲壮的歌声仍在继续,渐渐变得洪亮而高亢。扁头竟然有些看不下去,他的眼睛有点发红,背过身去。陈深看着坑里放声歌唱的唐山海,他极力压抑内心的痛苦。他抽着的烟,烟灰已经老长,却没有去弹一下。

  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在茶馆门口与陶大春相对而立的徐碧城递上了《中华日报》,报纸上正是那篇颂扬苏三省的文章。

  徐碧城咬牙切齿地对着远方说:“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唐山海的歌声低沉而有力。苏三省再也受不了唐山海的歌声,他从阿达手中拿过铁锹亲自锹土,很快土没到了唐山海的胸口。

  唐山海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苏三省狞笑着对唐山海说:“我让你唱!”

  那个时候唐山海的脸已经开始涨红。当泥土落到胸口处的时候,唐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胀得发紫,呼吸渐渐困难。毕忠良终于也看不下去,双手插在皮大衣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陈深停了几秒,跟着毕忠良离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毕忠良头也不回地问。

  陈深轻笑了一下,“他劝我还是去当剃头匠比较有前途。”

  毕忠良什么都没有再说,两人无言地走向停在一旁的汽车。毕忠良走在前面,所以他没有看到后面的陈深眼睛慢慢有些发红。最后他给自己戴上了墨镜,把所有的悲伤都藏在了墨镜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