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院。
西头间卧室，素洁明净，灯光微暗，隐隐约约还可以闻到轻微的檀香。
已是午夜了，小孙女思思早已睡着了，沈凤霞一丝睡意都没有。近来她总是失眠。
沈凤霞披着一件宽松素洁的睡衣起来，坐到靠窗的梳妆台前，宽大且朴素的睡衣依然无法遮挡得住她丰腴动人的身材。
“唉，又多了几条鱼尾纹，听说女人一到了更年期，就会变得脾气暴躁，睡不好吃不香，难道真是更年期快到了？”对着梳妆镜，沈凤霞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眼角处，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离家两年多的儿子回到身边了，看到儿子似乎身体比以前更健壮，内向偏激的性格似乎也改变了，特别是儿子更懂得孝道，更懂得理解尊重别人，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很欣慰。当年从京城李家出来后，心灰意冷，愧见父母，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年幼，担心这个孩子日后生活无依，遭人欺凌，她可能半路就找一个庵堂削发作个姑子了。为了儿子，她最后还是选择回到沈园。
当初离开李家时，沈凤霞什么都不要，就坚持要把这个儿子带离李家。她对李家的感情很复杂，她在内心深处曾挣扎过多次。李家老爷子戎马一生，性格豪爽，对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常常夸她端庄贤淑，可家婆王氏对她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总是喜欢给她出难题，甚至羞辱她，她起初看在老爷子和丈夫的份上，忍声吞气，可她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她与家婆王氏理论了起来，王氏甚至连扒灰这样羞辱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当时觉得一下子脑子空白一片，感觉天旋地转，她愤怒而绝望：“天啊，怎么能骂出这样恶毒的话来，这不仅骂我，连老爷子也骂进去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这么不容我，还侮辱我！”愤怒之下，她发觉自己要发疯了，失去理智的她做出了一件事，一件事后连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当时她顺手抄起一把水果刀，追砍着王氏，要不是小叔子夺了她的刀，她还差点将王氏砍伤，直到丈夫狠狠的一个耳光才把她抽醒，但事情已闹到动刀杀人的地步，她知道自己在李家的日子到头了，就是李老爷子这回也是无法护住自己，丈夫是大孝子，最多也是中立，谁也不会帮。
清官难断家务事，李老爷子虽然能统帅千军万马，但对这婆媳二人的争战束手无策。王氏虽是李老爷子的继室，但出身豪门，并没有因为他出身农家而轻视他，也是顶着父母的反对下嫁给他的，难能可贵的是，在他与将士们奋战在朝鲜战场时，王氏确实含辛茹苦，自己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将几个孩子教育好，特别是当时传闻他战死在沙场时，王氏一直不改嫁，这让他觉得一辈子对不起王氏。可不知为何，自从沈凤霞嫁过来后，王氏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离开，不是她沈凤霞就是我王氏，否则我会报警，闹个天下皆知，就凭一个杀人未遂就可让她沈凤霞坐牢。王氏以报警为要挟，李老爷子最后妥协了，接受王氏的要求，让沈凤霞离开，但也表示咱们李家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沈园的面子还是要给人家，要不然就对不起老朋友沈海川了。
“唉，你这孩子啊，你怎么做出这等不理智的事啊，王氏是过分了点，出言侮辱你，可再怎么样也是一家人，怎能动刀子砍，弄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呢，老夫已经努力了，但眼下确实你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反省，你先回娘家沈园住一段时间吧，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吧。”李老爷子找沈凤霞谈话时说。
“谢谢老爷子一直以来的关怀爱护，这条路是凤霞自己走绝的，但凤霞真的很委屈，家婆辱我太甚，事已至此，敢作敢当，我……走，可我有一个要求：我可以不要一切，但我不能没有浩天，求老爷子成全凤霞……”沈凤霞一脸凄然地说。
“这……恐怕不行，浩天是咱们李家的亲骨肉，以后是要传承李家烟火的，你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孩子以后怎么生活，以后怎么好组建新的家庭，留在李家对他以后的成长会更好一些，还是……”沈凤霞要带走自己的孙子确实让李老爷子很为难。
“还请老爷子一定要成全凤霞，看在老爷子这些年对我们母子爱护有加的份上，我答应老爷子，我沈凤霞一生不会再嫁，将来浩天长大后，我会让他自己来选择，如果他愿意回李家，我一定会让他认祖归宗。”沈凤霞跪倒在李老爷子跟前，一脸决然。
“唉……这……你这孩子就是倔强，罢了罢了，老爷子也不是不讲情理之人，又岂会忍心让你们母子分离，实是替你以后的人生考虑，当然，老爷子已老朽，你也要理解一个老人最大的心愿，哪个老人不希望后继有人，你是一位优秀的母亲，或许浩天生活在你身边会培养得更好，希望你今天说的话算数，将来浩天长大了，让他回李家看看老爷子，老爷子就满足了，就这样吧。”李老爷子是从沙场死人堆爬出来的人物，胸怀宽广，通情达理，但心爱的孙子从此难以见到，未免也是感慨唏嘘，说毕，转身而去，神情有些落寞，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于是，在一个凄清的寒夜，沈凤霞带着才三四岁的儿子李浩天，坐上南下的列车，辗转千里，回到了沈园。
弹指一挥间，转眼就二十多年了，儿子长大成家了，思思都上幼儿园中班了，沈凤霞回头看了一眼正做着甜梦的孙女思思，思思的面貌轮廓很像儿子李浩天，她下意识地抬头往墙上相框里那张全家福看去，这是三年前在西厢院拍的。
每次看到儿子的相貌，她都无法不让自己去恨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儿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丈夫。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有魅力，当时这个男人刚从老山前线回来，一身伤痕，一身战功，又出身在一位开国大将之家，回来就由一个连长越级提升为西南战区团长。江南沈家祖辈从商，京城李家则是京城豪门，以战功起家，算上李老爷子，京城李家已经出了三个将军，家族里从军从政的也不少，盘根错节，军政两界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据说，民国初年，李家先祖曾潦倒流落到江南省，一家子被困在客店，连路费都没有，幸得沈家先祖的慷慨襄助，并邀请到沈园度过最艰难的日子，自此，两家通好，互帮互助。因为大哥沈思泉生性懦弱，作为沈家长女沈凤霞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曾多次到过京城李家作客，她深得李老爷子的喜爱。
那一年，沈凤霞又进京到李家作客，在李家廊道转角处与一个男子撞了个满怀，男子一身笔挺的军装，高大英俊，沉稳冷酷，一身铁血之气，正是李家少爷李睿。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撞，两人竟然撞出了爱的火花。那一年年底，沈凤霞嫁进了京城李家。第二年就生下了李浩天，因为婆媳关系紧张，沈凤霞在李家的日子一直不大好，矛盾越来越尖锐，最后闹到动刀子。李睿是个军人，最爱的人是他母亲，尽管也知道母亲对妻子有些偏见，但作为儿子，他也没觉得母亲有什么大的过错，至多就是啰嗦一些罢了，相反，他觉得作为儿媳的沈凤霞应该忍让一些，和母亲当面吵架就更不对了，动刀子追砍自己的老母那还了得，不管母亲怎么错，持刀砍母亲那绝对是疯了。
“我看你真是疯了！”那一天，她被丈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把她打清醒了，也把她的心拍碎了，她呆呆地看着绝情的丈夫，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这个一起生活了几年的男人。她可以原谅这个耳光，但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当时看着她的眼神：惊怒、羞愤、失望、不可理喻、疯子……那是一种陌生而遥远的眼神，她没想到这个枕边人的心离自己这么遥远。
她觉得无比痛心，无比失望，她一直以为丈夫是最理解、最信任自己的人，可没想到自己在丈夫眼里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这是对她的侮辱，她无法原谅，一辈子！
“砰”的一声，手里的木梳被她生生折断，木刺插入她的手掌，鲜红的血丝涌出，但她仿佛不知道痛一样，她觉得自己麻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