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真的。在最初的猜测和指责后,克莱尔完全从艾琳的思绪里消失了。还有其他的人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的交谈能表明想法的话。
此外,克莱尔并不完全是团体一员,正如她一直不只是看门人的女儿,而且是鲍勃·肯德利的女儿;他的确是一名看门人,也似乎同样曾和一些人的父亲一起念大学。究竟他怎样或为何碰巧当了看门人,还是个不称职的看门人,他们没有人清楚。艾琳的一个兄弟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被告知:“那与你无关”,还被教导,小心别最后和“可怜的鲍勃”一样。
不。艾琳从没想起过克莱尔。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满满当当。同样,她猜想,其他人的生活也是。她为她的他们的健忘辩解:“你知道,大家都很忙。一些人离开,退学,也许过一小段时间有人谈到或问道他们;然后,渐渐地他们被遗忘。”
“是啊,那是自然,”克莱尔表示同意。那么,她打听着,在他们统统忘掉她之前的一小段时间,他们都说了她什么呢?
艾琳看向别处。她感觉脸上升起了明显的红晕。“你不能,”她躲闪着,“指望我记住这些琐事,因为这十二年经历太多,结婚、生子、死亡和大战[3]。”
克莱尔·肯德利跟着笑起来,啁啾鸣啭,细小清脆,嘲讽十足。
“哦,琳!”她喊道,“你当然记得我,但我不会等你告诉我;因为我清楚的就如同在场一样,也听到过不善的言语。哦,我明白,我明白。弗兰克·丹顿有天晚上在谢尔比饭店看到了我。别告诉我他没有宣扬、也没添油加醋。其他人也许在别的时间见过我,我不清楚。但是有一次我在马歇尔·菲尔德百货[4]碰到了玛格丽特·哈默。我准备说说话,刚要开口,可她却装作不认识我。我亲爱的琳,我向你保证,她对我那样视而不见,连我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确实活生生的在那儿。我清楚地记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下定决心,离开以前,不再出门去看你们最后一眼。你们一家人总是对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很好,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当中,你母亲或者男孩们或是哦,好吧,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们的确这么做了,我宁愿不知道。于是我离开了。很傻吧,我想。有时我为自己没能去看你们感到抱歉。”
艾琳怀疑,是不是泪水让克莱尔的眸子这般闪亮。
“而现在,琳,我想听听关于你和大家、还有一切的一切。你结婚了吧,我猜?”
艾琳点点头。
“不错,”克莱尔意味深长地说,“你也早该结婚了。跟我说说吧!”
于是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们坐在那儿,抽烟喝茶,以聊天弥补十二年的空白主要是艾琳在说。她和克莱尔谈到自己的婚姻,搬家到纽约,自己的丈夫,夏令营中首次与父母分别的两个儿子,母亲的离世,两个兄弟的婚姻。她还谈及其他克莱尔认识的家庭的婚丧嫁娶,对旧友熟人的生活作了新的回顾。
这些克莱尔长久以来想了解、却无从得知的事情,现在统统一饮而尽。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红唇微启,整个脸庞被眼中的欣喜点亮。有时她会提问,但多半是静静聆听。
楼外钟声响起,将艾琳带回现实,她低头看表,然后大呼:“哦,我得走了,克莱尔!”
她有一些不安,这样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她还没询问克莱尔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愿这么做,而且相当清楚如此不情愿的原因。可是,她问自己,全面考虑的话,不问不是最好的吗?如果克莱尔的情况像自己和所有人猜测的一样,不去打听她这十二年如何,不是更加圆滑得体吗?
在且仅在这个“如果”成立时才让她烦恼。尽管有各种流言和等量的相反现象,情况可能是,也许仅仅是,没有什么、也不曾有什么是无法直接单纯解释清楚的。表象,她明白,有时并不符实;况且如果克莱尔并没有呃,如果大家都想错了,那么她当然要表现出对她的经历有所兴趣。否则会显得古怪无礼。但她又怎会知道呢?所以,她最终决定,拒不去问;于是她只是再说一声:“我得走了,克莱尔。”
“求你,别这么快就走,琳,”克莱尔恳求她。
艾琳心想:“她真的是太漂亮了。很难想象她会”
“现在,亲爱的琳,我找到了你,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我们在这至少要待上一个月。杰克,我丈夫,来这出差。可怜的人儿!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不残忍吗?今晚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好吗?”她探究地瞟了艾琳一眼,通红的唇挂着讽刺的笑,仿佛已经了解别人心里的秘密,正在嘲笑艾琳。
艾琳做了个深呼吸,但究竟感觉到的是宽慰还是懊恼,自己无法分清。她连忙说:“恐怕不行,克莱尔。我日程已排满,有晚餐和桥牌会。抱歉。”
“那明天好了,一起喝茶,”克莱尔坚持。“那么你就能见到玛格丽她才十岁或许还能见到杰克,如果他没有什么预约的话。”
艾琳干笑几声。她明天也有约,只怕克莱尔不会信。她突然立刻被这个可能性扰乱。因此,她有些恼火、又带着不应有的突如其来的内疚,解释自己没法去因为没空喝茶,或共进午餐、晚餐。“而后天周五,我得外出度周末,去艾德怀尔德[5],你知道,现在很时兴。”于是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克莱尔!”她大喊,“你何不与我一起呢?我们的地方也许客满了吉姆的太太能够集合到那些最难缠的人不过我们总能再腾出一人的空挡来。这样你绝对能见到大家了。”
在发出邀请的那一刻,她后悔了。这个让步是多么愚蠢白痴的冲动!想到会牵扯自己的没完没了的解释、好奇、闲聊和蹙眉,她心里发起了牢骚。不是她势利,也不是她注重黑人社交界限制的条条框框;可是一旦克莱尔做客艾德怀尔德,就会使她招来头版恶名,艾琳对此有着天生的极度厌恶。而她此刻,正在邀请克莱尔,任性而不顾一切。
但是克莱尔摇摇头。“真的,我很想去,琳,”她说,带着小伤感。“没什么比这更让我更欢喜了,但是我不能。要知道这不可以的,行不通。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疯狂地想去,但我不能。”深色的眼眸闪耀着,沙哑的声音似在颤抖。“相信我,琳,真的谢谢你邀请我。然而应邀对你意味着什么,别以为我已全然忘记,如果你还在乎那些的话。”
她眼睛和声音里的泫然欲泣一下通通消失;艾琳·瑞德菲尔德端详她的脸,这张乳白的面孔下潜伏着嘲弄的得意,让人生气。她转眼看向克莱尔身后远处的那面墙。唔,这是自己应得的,她告诉自己,脱险了;也因为克莱尔所暗示的理由。克莱尔猜中了她烦恼这事,一点没有减轻她的解脱感。她气恼自己被察觉出不够诚意;但是仅此而已。
侍者过来找克莱尔零钱。艾琳提醒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是她没有动。
事实上,她很好奇。她有很多事想问克莱尔·肯德利。她希望弄清楚“冒充白人”这种风险交易,这种为了在另一种也许并不全然陌生、但无疑不完全友善的环境里碰运气,而与过去一切熟悉融洽的决裂。比如说,个人背景做了什么手脚,怎样为自己解释。与其他黑人接触时,内心又有怎样的感受。但她不能。她无法想出哪怕一个问题,内容措辞如果算不上无礼,也不会太过直白而好奇。
像是窥到她的想法和犹豫,克莱尔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琳,我常常奇怪,为什么大部分有色女孩,像你和玛格丽特·哈默以及埃丝特·道森哦,其他很多人从未去冒充成白人。这十分简单。只要一个人适合,剩下来缺的就是胆量了。”
“那么个人背景呢?我是说家庭出身。你肯定不会凭空降落,然后指望人们张开双臂迎接你吧,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克莱尔坚定地说。“你可能会惊讶,琳,和白人相处要比我们相处简单得多。也许因为他们人数更多,或也许因为他们无忧无虑,所以不必担心。我也不确定。”
艾琳倾向于怀疑。“你是说不必说明从哪儿来的?这不大可能。”克莱尔隔着桌子,忍住笑看了她一眼。“其实,我从没说过。尽管其他场合下我或许得说一些像样的故事解释自己。我有很好的想象力,所以我确信做得圆满可信。但这没有必要。你知道,有我的姑婆们,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足以体面可靠。”
“我懂了。她们也是冒充白人的。”“不。她们没有。她们就是白人。”“哦!”于是下一刻艾琳想起以前这事听到过;是她父亲,或者,更可能是母亲提起的。她们是鲍勃·肯德利的姑姑。在左手边,鲍勃是她们哥哥的儿子,风流的产物。
“她们是正派的老妇人,”克莱尔解释着,“信仰虔诚,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她们所仰慕的哥哥,我的祖父,用完自己那点钱后又花光她们的每分钱。”
克莱尔暂停叙述,又点了支烟。艾琳注意到,她的微笑与表情显露出些许不满。
“虔诚的基督徒,”她接着说,“当爸爸醉醺醺地结束了一生,她们尽到责任,勉强给了我一个家。我那时候,真的,期望通过做所有家务和大部分清洗来赚得生活费。可你注意到没有,琳,如果不是她们,我在这世上本不该有一个家?”
艾琳理解而同情地点头,轻声应和着。
克莱尔扮了个顽皮的小鬼脸,继续说,“还有,在她们的观念里,繁重的工作对我有益。我流有黑人的血,而她们那代人,写的和看的都是题为‘黑人愿意工作吗?’之类的长篇大论,她们不是很肯定仁慈的上帝不曾打算让含的儿女们[6]辛苦流汗。父亲挪亚有次喝得太多,被含看到取笑;我记得姑婆告诉我,那个老醉鬼一直诅咒含和含的儿子们。”
艾琳笑了。克莱尔却依旧很严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