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仅是个笑话,我向你保证,琳。这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艰辛生活。尽管如此,我头上还有个屋顶,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有食物和衣服虽然不怎么样。还有《圣经》,还有谈论关于道德、节俭、勤劳和上帝的慈爱。”
“你是否曾停下来想过,克莱尔,”艾琳询问她,“有多少不幸和彻底的残酷被归为上帝的慈爱?而且似乎总是出自祂最狂热的追随者。”
“我有吗?”克莱尔大声说。“它,他们造就了今天的我。自然,我决定离开,不再是一个施舍对象或一个疑难问题,也不是轻率的含的女儿,而要去成为一个人。然后,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难看,而且我可以冒充成白人。你不知道,琳,以前我去南方时,几乎憎恨你们所有人。你们拥有我渴望却从未得到过的一切。这让我更要下定决心得到它们还有其他事物。你能,你会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吗?”
她抬起头,目光犀利又含着哀求;显然是发现了艾琳同情的神色,给了她足够的答案,于是继续说:“姑婆们很奇怪。她们的圣经、祷告和说教大谈诚实,她们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亲爱的哥哥诱奸了他们称之为,毁掉了一个黑人女孩。她们能原谅这种毁灭,却不能宽恕焦油刷子[7]的存在。她们禁止我向邻居提及黑人,甚至不能提南方。你可以相信我遵守了。我打赌她们人不坏,后来也后悔了。”
她大笑,笑声像硬金属制成的铃铛,十分洪亮。
“当离开的时机来临,这一段隐瞒对我的价值极大。当时杰克,某个邻居的校友,从南美过来,带着数不清的黄金。没有人告诉他我是有色人,反而不少人跟他说了格蕾丝姑婆和埃德娜姑婆的简朴和虔诚。你可以猜出剩下的部分了。他来了以后,我没有再溜去南方,而是溜出去见他。我无法两头兼顾。最后我毫不费力地让他相信,和姑婆们提亲是没用的。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天,我们私奔结婚了。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了。”
“是啊,我看对你来说是够简单的。顺便问问。我纳闷,她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你结婚的事。那时候你不再来看我们,他就过去打听你。我肯定她们没告诉他。肯定没说你结婚了。”
克莱尔·肯德利眼中泪光闪闪。“哦,多么可爱!为了关心我做到那个地步。亲爱的好心人!唔,她们不告诉他因为她们也不知道。我对此很小心,因为不知道她们知道后,是否会受良心驱使,放出袋子里的猫[8]。老东西们大概以为我们非法同居吧,不论在哪儿。大约也是她们所期待的。”
可爱的面庞刹那间升起得意的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认真地说:“但是如果她们对你父亲这么说,我感到很抱歉。这出乎了我的预料。”
“我不确定她们说没说,”艾琳告诉她。“不管怎样,他都没有这么说。”
“他不会这么做,亲爱的琳。你父亲不是这种人。”
“谢谢。我知道他不会。”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告诉我,老实说,你有想过‘冒充白人’吗?”
艾琳立刻答道:“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想呢?”她的声音态度如此不屑,克莱尔一下红了脸,眼神闪烁。艾琳犹豫地加了句:“克莱尔,我已经有了我想要的一切,除了,也许,再多一点钱。”
听到这话,克莱尔大笑,生气的火花来去无踪。“当然,”她表示赞同,“每个人都想要,仅仅再多一点钱,甚至有了钱的人也会这么想。我得说我并不责怪他们。有钱很好。实际上,全面考虑的话,我认为,琳,这是很值得的。”
艾琳只好耸耸肩,她的理智一部分赞同,可本能完全反抗着。她说不上为什么。尽管知道再不赶紧晚餐就迟到了,她还在磨磨蹭蹭。那个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女人,她曾经认识的女孩,成功地做了这种危险的、对艾琳来说令人憎恶的事,还宣布自己感到满意,而且似乎对她有着一股奇怪的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克莱尔·肯德利仍靠在高椅子上,倾斜的肩膀抵着雕花靠背。她坐着的神情有一种冷漠的自信,似乎准备好了被渴望。她的周围环绕着一种淡淡的有礼的傲慢;这种傲慢少数女人与生俱来,而一些女人则随着财富地位相应获得。
这唤起艾琳一点点满足感。这是与冒充成白人无关的,克莱尔自己一直拥有的。
正如她一直一头淡金色秀发,未经修剪,从宽阔的额头松散地向后梳着,一部分藏进贴紧的小帽子里。双唇抹上鲜艳的天竺葵红,甜美,感性,又有点倔强。一张诱人的嘴。额头到颧骨有些宽,但乳白的肌肤透出柔润的光泽。那双眼睛极其动人!深色,有时全黑,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总是闪闪发亮。引人瞩目的眼睛,迟缓而催眠,热情中混合了孤独和秘密。
啊!当然!那是黑人的眸子!神秘迷蒙。镶在秀发下那张乳白色的脸上,透出异域风情。
是的,克莱尔·肯德利的可爱美丽是绝对无与伦比的;这多亏她祖母与父母赐予她的那双眼。
那双眼睛涌出了笑意,让艾琳感到被抚慰珍视。她也报以一笑。
“或许,”克莱尔提议,“你可以周一过来,如果你回来的话。或者,不行的话就周二。”
遗憾地轻叹一声,艾琳告诉克莱尔恐怕周一回不来,同时周二肯定有很多事要忙,而自己周三就走了。不过,也许,她周二能抽出空来。
“哦,一定要设法过来。把别的人推掉。其他人可以在任何时间看你,然而我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想想吧,琳!你一定得来。非来不可!不来我可绝不原谅你。”
此刻,再也不能见到克莱尔,想一想似乎都很可怕。在那目光的恳求和抚爱之下,艾琳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这次分别不会成为最后一次。
“我会尽量的,克莱尔,”她柔声答应。“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或者你打给我?”
“我想,也许我打给你最好。通讯录里有你父亲的号码,我知道,还有地址也是。6418……记得一点,什么来着?你要记住了,我会期待你的到来。你必须得过来。”
又是那醉人的微笑。
“我一定尽力,克莱尔。”
艾琳拿起手套和包。两人站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克莱尔握住。
“很高兴再见到你,克莱尔。父亲若听到你的消息会多么开心高兴啊!”
“那么,从现在起,”克莱尔·肯德利回答说。“一直到周二之前,我每分钟都会期待着与你再次相见。再见,亲爱的琳。献上我对你父亲的爱,还有这个吻。”
太阳从头顶移开了,但街道依然像炽热的火炉。慵懒的风依然炎热。行人脚步匆匆,看起来比艾琳逃离前更加萎靡。
顶着高温穿过大街,远离了德雷顿顶楼的凉爽,摆脱了克莱尔·肯德利笑容的诱惑,艾琳对自己恼火起来,因为刚才另一个人对她们的会面明显感到喜悦,她竟然也跟着高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她流着汗向家走,越走火越大,心里开始思考刚刚是什么让她答应,在这次探亲所剩的拥挤的几天里抽出时间,和一个显然有意从她的生活偏离出去的女人,一个,正如刚才所指出的,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女人,共度一个下午。
究竟是什么让她做出了承诺?
当艾琳蹬上父亲房子的台阶,想着他听到她下午的邂逅会多么感兴趣和惊奇,才发觉克莱尔忘记提她夫家的姓。她提到她的丈夫叫杰克。就是这样。难道,艾琳问自己,是刻意不提吗?
克莱尔只需拿起电话就能联系她,或投给她一张贺卡,或跳上出租车前来。但是她无法以任何方式联络克莱尔。那些可能会和她聊到这次见面的其他人,也没有办法联络她。
“好像我应该跟她联络似的。”
钥匙在锁中转动。她进了门。她的父亲,似乎还没回来。
艾琳终究还是决定,不会向父亲提到克莱尔·肯德利。她告诉自己,她可没有意愿去谈起一个看轻自己的忠诚和审慎的人。当然她也不想为周二的见面做最轻易的尝试。那件事任何一天都不行。
她和克莱尔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注释:
[1]泰德是西奥多的昵称。(译注)
[2]帕卡德(Packard):上世纪曾经极具竞争力的美国豪华汽车品牌之一,在1900年创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末停产。(译注)[3]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注)[4]马歇尔·菲尔德(the Marshall Field‘s):美国内战期间创立的马歇尔百货公司,在19世纪末是美国最大的零售商和批发商。马歇尔·菲尔德成为在芝加哥首屈一指的百货店。他们确保商品的质量,并且努力让购物成为一大乐事,首先提出了“顾客就是上帝”这一影响深远的营销理念。(译注)[5]艾德怀尔德(Idlewild):一处度假胜地和老年退休人员的社区,位于美国密歇根州西北部的湖县(Lake C·unty)耶茨镇(Yates T·wnship)。在1964年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政策宣布为非法政策之前,这里是全国少数几处允许非洲裔美国人度假和购置地产的度假胜地之一。从1912年至60年代中期,这里十分活跃,有全国各地知名演艺人员和专业人士到访,享有“黑人的伊甸园”(the “Black Eden”)之称。(译注)[6]出自《旧约·创世纪》第九章:出方舟挪亚的儿子就是闪,含,雅弗。含是迦南的父亲。这是挪亚的三个儿子,他们的后裔分散在各地。挪亚作起农夫来,建了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于是闪和雅弗,拿件衣服搭在身上,倒退着进去,给他父亲盖上。他们背着脸就看不见父亲的赤身。挪亚醒了酒,知道小儿子向他所作的事。就说,迦南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译注)[7]焦油刷子(Tar-brush):含蔑视与侮辱性俚语,指黑人或非白人血统。(译注)[8]指泄露秘密。(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