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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王老太爷第二春(二)


  七月正是炎热的时候,午后时分梅宅门口静悄悄的。去了隔壁王举人那样的芳邻,小二黑就无用武之地。所以梅家偏门隔了一只长板凳,却是老黄卧在凳上酣睡。老门公跟一个半大小子在浓荫下铺了一张席子,在那里下棋。小二黑几个在角落里相扑耍子。

  滴珠不曾看见,站在门口喊道:“梅小姐在家么?”小二黑一马当先奔了出来,滴珠唬得尖叫一声躲到梅花嫂的后边。

  老门公抬头看见是王举人娘子,忙喝小二黑道:“咬她没肉吃!”小二黑呜咽两声,极是不满意,带着兄弟们自去。

  滴珠看恶狗去了才敢伸头,扶着梅花嫂的肩膀对慢吞吞走来的老门公道:“我是旧领居,有事要见你家小姐,烦你通报一声。”就塞给他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

  老门公笑道:“举人娘子原是紧邻,不消这般客气。”收了她的门敬,随手抛给那小小子道:“拿去打几角酒儿请大家吃。”引着姚滴珠到二门小厅暂候,另使人进去说。

  真真正在厨房边的小厅款待相公子。原来相公子早晨出门闲走,在一个小铺子瞧见几本旧书,翻了翻却是池阳白麻纸,这却像是宋版书了。偏生那老板不大识货的样子,夹在一堆旧书里卖。相公子不动声色把旧书尽数翻了一回,翻出七八上十本来,他就把那堆旧书一二百本尽数买下,一共不过费三十多两银子罢了。那老板甩脱这些卖不掉的存货,还送他两套齐全的。相公子因真真素来爱这些物事,再者他又有些吃不准,就全数搬来,叫真真瞧。此时厅里堆了几桌子的书。他两个正在那里翻看。

  听说姚氏求见,真真诧异道:“她家不是搬了么,怎么又来寻我?”

  相公子却是机敏,就晓得是昨日王老太爷撞见小梅惹来的,忙道:“想是我们昨日去梨花巷看宅,他们看见小梅,以为小雷在你家呢。”

  真真微皱眉道:“我自是尚真真,扯了这许久的谎却是无趣的紧。不如和她直说了罢,叫她到这里来吧。”

  真真要合姚氏表明身份,这是真真正正不把那王举人放在心上了。相公子坐在一边,不自觉笑出来,怕真真看见扭头去看窗外芭蕉。他手中握着的镇纸滑到脚板,啪的一声,滚得多远。众人都朝相公子看,他却不觉得。

  真真面上微红,低头佯妆看书。几个翠都忍不住弯着腰出去,站在廊下你推我我推你,嘻嘻而笑。

  姚滴珠扶着梅花嫂进来,见到这一群花枝招展的使女站在门外,个个绫罗遍体,人人珠环翠绕。因上回她穿顾绣来吃羞辱,这一回她只穿着家常的新纱衫,偏又叫这群使女比下去了。姚滴珠心里甚不是滋味,然见小雷才是正经事。

  想到小雷合那梅小姐亲近,她又甚是难受,明明是她娘家人,偏合一个外人这样亲近,马三娘也不管他。

  一个大些的使女看见她来,拉起湘妃竹的帘子,笑道:“小姐,王举人娘子来了。”

  真真放下书本,站起来笑道:“举人娘子好,本想着去贵府寻姐姐说话儿的,没想到居然搬了。新居在哪里?”

  姚滴珠看她笑的跟一朵花儿似的,边上一个相公子就跟看花似的看着她,分明是有情的样子,暗道:原来她也不过如此。笑道:“搬到梨花巷呢,久不曾见妹妹,甚是想念。所以无事来瞧瞧。”

  早有使女送了碗冰过的凉茶来。真真看着一张大桌,一张圆桌上都是书,却是没坐处,请滴珠到一张半桌边坐,笑道:“相大哥买了几本书送我。”

  姚滴珠朝相公子看去。相京生微笑点头,道:“听得姚夫人在松江有才女之名,想来也是爱书的,还请瞧瞧可是宋版书。”站起来拱了拱手出门回避。

  滴珠随手拾起一本,极是眼熟,再取一本一翻,第二页上还有楚天阁主人的印,果然是她家卖的那堆旧书呢。不由的愣住了,好笑道:“这是哪里寻来的?”

  真真心里诧异,这个姚氏才进来时脸色还不大好看,不晓得她为何而来,怎么一会功夫就变了笑脸?随口道:“却是相大哥无意中遇到的,这么多本只要三十来两银子,极是便宜。”

  她家的书却是论斤称了卖把收旧货的,听得是拿新书的价钱买的这些书。

  滴珠心里暗笑那相公子不识货,道:“宋版书恁般值钱?”

  此言一出,翠墨跟一边打扇的吉祥如意几个俱都掩嘴而笑。真真轻轻咳了一声,取一本把她看,道:“这是绍兴府刻《春秋左传正义》,你瞧,八行款,字儿又大又清楚。这么一本,极少也要三四十两银。”

  滴珠指着那一桌子她卖掉的旧书,声音都打抖:“这些都是?”

  真真笑道:“差不多罢,相大哥却是捡了一个大漏,送我一大注银子呢。”

  一本三四十,十本三四百,一百本三四千。滴珠心里的小算盘珠子不消她伸指头,自家噼里啪啦跳起来。这一堆极少也有两百本。她卖的旧书足足有三四千本!那是十几万银子!滴珠只觉得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

  真真看她脸色发白,以为她不喜欢旧书本的气味,忙道:“快扇风,翠依来,着人把这几本书都搬后园书阁去。”

  梅花嫂捧着凉茶叫小姐吃了两口,滴珠缓过气来,眼睁睁看着她家的银子长腿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真料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吃了几口茶,静候她开口。

  滴珠定了定神,道:“我是来寻我家小雷表弟的。听说他昨日去梨花巷看房子了?”

  “小雷不是去太仓了?”真真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昨日原是相大哥要买房子,他拿不不定主意,因我们两家是个世交,从来不避的,所以叫我去瞧。想是你瞧见小梅了?”

  那位相公子买房子叫她去瞧,这是曲意示好求亲了。滴珠心里微有酸意,从前她在松江时,也有众多才子追捧,人都背后说她不是。原来世家大族的小姐合男子相与叫世交不避。她那个就叫闺门不谨。

  姚氏这里低头不语,真真心中也似风车般急转。那王举人她已不放在心上,没得再合姚氏假灵假去,不如趁此良机说破了也罢。她家的汉子叫她自家管好。勿要有个风吹草动就当是人家捣鬼。因道:“举人娘子,那小梅实是我的使女。只是你也晓得王举人的性情。”

  滴珠睁大眼睛,指着梅小姐惊道:“你是……尚真真!”

  真真点头,苦笑道:“原来我托称梅小姐,为的是方便四处去耍的,只是不想你们自松江搬来,偏又搬到我家隔壁。这间宅子我又不想舍弃,更不想叫那王举人有什么想头,所以瞒了举人娘子这许久!”

  姚滴珠极是恼怒,正要发作,听真真说话的意思,却是不想合王慕菲有纠缠,她的怒火就消了一半,冷笑道:“梅小姐做的好戏!我是该叫你尚氏好,还是尚小姐好?”

  真真微红了脸,苦笑道:“我不合与那说话不算话的人做了数年无名无份的夫妻,举人娘子这样嘲笑我原是我应得的。只是你搬来这数月也看得分明,我对王举人并无想头。”

  跟前有相公子这样有本事的人想要娶她,自然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王举人没想头!滴珠的心隐隐痛起来,说话的声音不觉得变尖利,冷笑道:“王举人不这样想呢,只说你一直与他有意,所以他搬到哪里你寻到哪里!前些日子只说你约他在八仙祠相会……”

  真真忙道:“姚夫人!我记得王家趁我回家的时候,头一回到你家提亲是要你做妾吧!”

  姚滴珠涨红了脸道:“不错,然我自势子立的正,他家还是三媒六聘娶我姚氏为妻。你却是私奔,连妾还没挣上呢。”

  真真微笑道:“人人都说我是合他私奔,王举人自家也是这样说,其实……当年我爹爹要把我许给一个名声不大好的表兄,我不肯。所以姐姐姐夫主张,叫我避几日,他们劝转爹爹我再回去。谁知……”

  滴珠冷笑几声,捧着茶碗慢慢吃茶。

  “谁知我跟姐夫翻墙时走散了,我爬到树上向下看,就看到王慕菲。我问他可是姐夫派来的,他说是。”真真冷笑道:“哄着我一路换车换船到了济南,我才晓得他是哄我呢。那时节我不懂事,他说我这样随他逃走,不是私奔人也说是私奔,羞得我不敢见人。他又说与其担个虚名声,不如就合他配为夫妻罢。不然他丢下我独自回松江去,似我这样的,必落到歹人手里,不是卖把人家做妾,就是卖做粉头。”

  姚滴珠放下茶碗,追问道:“那你就依他了?”

  真真想到当时软弱,甚是羞愧,红着脸道:“不依他怎地?我在济南一个人也认不得,又是小脚出不得门,只有依他。他许我一双两好,一生一世一夫一妻,必要好好对我。所以我们就在济南拜了天地,也宴请了四邻。头几年虽然过得是穷苦日子,然你好换我好,极是恩爱。我只当错有错着,却是寻到良人。谁知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我,说我是私奔的,配不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写婚书与我。初见我爹爹时,我爹爹要他写,他合我闹了一场,许我中举再风光成亲。我也信了。”真真举杯吃了几口茶,冷笑道:“中了举他家老太爷几次合我说,要与他纳妾,我没有理会。且不说守盟约,就是不守,我正经婚书不曾有,连个妾都不是,他倒要纳妾了?却是把我放在何处?”

  姚滴珠想到当时王举人进京,真真避居娘家,王家老太爷跟老夫人没少抱怨,点头叹道:“那时间两个老东西没少说呢,都说你们尚家那般有钱,必要叫儿子治得你抬不起头来,叫你把尚家都搬来才算。谁知你家居然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