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衡派本来是江湖上几大门派之一,但自落入上任掌门上官澜之手后便每况愈下。上官澜行事偏激霸道,师祖与其决裂后便离开千衡,自成一派。后来,师祖收徒二人,便是我师父司徒钊,还有师叔欧阳鉴。欧阳师叔乃是师祖晚年所收弟子,收徒不久之后,风师祖一次出门云游,从此不知所终,所以,欧阳师叔的武功大多是我的师父,也就是他的师兄所授。”
“欧阳师叔当年虽年幼,却当真是惊才绝艳,风师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才不顾自己年迈,硬是收了这么一个关门弟子。欧阳师叔后来也果真不负所望,十五岁便已文武双全。后来凤凰台群雄比试,欧阳师叔力压群雄,一战成名,正是前程似锦之时,师父他……却中了毒。”
飞白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毒?”飞白问道。
“师父中的毒,叫做阴阳赤鸩!”龙湮低声说道。“阴阳赤鸩!”飞白重复道,想了一想,说道,“我好像在书上读到过!好像是……阴阳赤鸩,朔月阴毒,什么什么……”
“朔月阴毒,阴月毒发,万冰攒心。圆月阳毒,阳月毒发,如堕火海。”龙湮说道。
“原来是这样!”飞白恍然,随即遗憾道,“可惜那本毒经只看了一点点就被师父夺去烧了,至今也不记得什么……那后来呢?师伯他怎么样了?”
龙湮叹道:“中毒初期,师父并不知自己中了毒。因为阴阳赤鸩初入人体,无任何征兆,但它吸取人体精元而存,时间愈久,毒性愈强,待到师父发现自己中毒,已是太迟了。师父中毒之时从未出过山,只有一次贤王莅临昆山,师父曾以太虚派掌门人身份与他见过一面。所以,我们都怀疑是贤王的人,伺机给师父下了毒。”
“贤王!”飞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个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忽地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来。五年前,一名叫做乔行止的人出现在坎离庄,几番说辞,将这名贤王描述得犹如圣贤在世,不仅在朝廷中呼风唤雨,还险些成了她的“主子”。同五年前一样,对于这个行事诡秘的贤王,飞白心中再次生出了莫名的警觉。
“贤王今日仍旧显赫如昔吗?”她轻声问道。龙湮冷笑一声:“那是自然,如今贤王大权在手,比先时更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早已不将当今皇帝看在眼里。说来也奇怪,皇上二十几年前初登大宝之时是何等的兢兢业业,如今竟懈怠至此,将国家大事尽交与贤王一党裁决,连朝也不怎么上了。”
飞白默然。出身皇家,权高震主,其雨和铁虎那些人跟了这样一个主子,究竟是凶是吉?
龙湮犹在不忿:“听说那贤王的母亲身份不明,是先皇在苗疆捡来的女子。苗疆一带毒虫毒草极多,若是阴阳赤鸩当真出于贤王府,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那阴阳赤鸩究竟是什么样的毒?”飞白问道。欧阳鉴从不肯给她看医书毒经,她对这毒物实在所知甚少。
龙湮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阴阳赤鸩,产于南疆,乃是天下至狠至久之毒。毒名‘阴阳’,即分为阴毒和阳毒,每月毒发两次。每逢朔月,阴毒便会发作,而到十五月圆,阳毒便会发作。阴毒发作之时,全身如坠冰窖;阳毒发作之时,全身如烈火焚。”
“发现自己中毒之时,师父瞒着我们,直到后来欧阳师叔细心发现,师父每到初一和十五之时便会借口出游,每次归来便是面目苍白,疲惫万分。欧阳师叔猜出真相,逼问师父,我们门派之人才得知师父中毒的事实……”
飞白初时听得入神,直到听到这一句,瞳孔瞬间放大:“什么?”龙湮没有注意到飞白的异样,继续说道:“欧阳师叔年少气盛,听说贤王有下毒嫌疑,立即亲自上京为师父谋取解药,谁知这一去就是五年未归。师父日益病重,心里却仍念着欧阳师叔,便命我进京寻找师叔。我遍寻未果,却打听到他竟投在了贤王手下做事,而且被派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我心中恼怒,想要硬闯贤王府为师父寻找解药,却被他们打成重伤,赶了出来。我无计可施,只好回到师父身边。然而到得后来,我目睹师父遭受鸩毒折磨,愈来愈重,最终不堪折磨,病逝了。”
谈及亡师,龙湮心中悲痛,泣不成声。飞白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回想着龙湮的话。阴阳赤鸩……每月首尾……十五月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飞白的脑际萦绕。飞白脸色越来越苍白,手心发汗,愈来愈凉,叮的一声,手中的酒盅打翻在桌上。龙湮奇道:“小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师兄,失陪一下。”飞白匆匆离开,留下龙湮在原地发愣。
b_阴阳赤鸩
飞白急急地穿过花廊,踏过石子路,脚步急切,心中怦怦直跳,脑中思绪纷乱,却又一片空白。
仿佛在这弹指间,平淡而安详的生活被生生揭下了面具,露出它原本悲伤而狰狞的面孔。事实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吗?欧阳鉴会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飞白心乱如麻,不待想出答案,她已来到了欧阳鉴所居清风轩的门口。
“师父,开门!开门!”飞白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使劲儿地敲着欧阳鉴居室的门。
大门微微颤动,门里面却是悄无声息。“师父,师父!快开门,我有话要问你!”飞白心中一急,用力一推,大门没有落锁,登时洞开。欧阳鉴坐在桌旁,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执着一只酒杯,桌上还放着一坛酒。他看起来与往常似是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额上的青筋更显得他面容瘦削。听到飞白闯进来,欧阳鉴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飞白注意到欧阳鉴拿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折磨。飞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声音微微发颤。“没什么,今日天凉,喝酒暖暖身子。”欧阳鉴脸色青白,喝完一壶,又倒一壶。
“阴阳赤鸩,朔月阴毒。阴月毒发,万冰攒心。”飞白低声自语,“今天晚上,似乎没有月亮呢。”
欧阳鉴猛地转头看她,手里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你说什么?”
“师父,你中毒了,对不对?”飞白抬起头来,双目直视着欧阳鉴。欧阳鉴冷冷地说:“中什么毒?你听谁胡说八道!”
“师父,您的师兄不就是中了阴阳赤鸩才过世的吗?当初他中毒的秘密还是你发现的……”飞白轻声说道。欧阳鉴闭目片刻又睁开,咬牙说道:“把那个叫龙湮的给我赶出去!”
“师父这算是承认了?你当年为给师兄求医问药而上京,却中了跟他一样的毒?”自己的担心竟然就这样得到证实,飞白感到一阵凉意浸透了后背。
“你也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欧阳鉴冷冷地看着她。“我才不出去!”飞白突然大吼一声。欧阳鉴待要说什么,忽然一股寒气自膻中蹿上。他皱眉调息,不再理她,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飞白走到欧阳鉴面前,低下了头:“师父,你不要瞒我了。世上只有阴阳赤鸩,才会在朔月与满月之时发作。在坎离庄时,师父每逢十五初一都会让我们自行练武,甚至到了无暝谷以后,也没有改变过。每月的这两日……你总会杳无影踪。你教我天文地理、诗文武功,却独独不让我看医书和毒经,难道……难道你想瞒我一辈子?”
欧阳鉴闭目不语。一阵沉默。欧阳鉴不再喝酒,只微微仰着头,仿佛变成了凝固的雕像。飞白却是盯着地面,牙咬着唇,心中七上八下,犹豫不决。终于,飞白下定决心说话了,声如蚊蚋而沙哑,却是字字清晰。“师父,自从五年前来到无暝谷以后,就只剩下我跟师父两个人。每年的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元宵、中秋……师父从来不在我身边。每一次,我都会自己跑到海棠镇上去,看万家焰火,看月圆花灯,看别人家团团圆圆,我却孑然一身。一开始,我浑浑噩噩,毫无知觉,可是后来,我也懂了。我自小没有父母,亲人早逝,而师父你……”飞白抬起头,声音微微哽咽,眼中泛出了淡淡的泪光,“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欧阳鉴手中的酒杯停了一停,微微转过头看她。飞白望着他的双眼,她从未在这双眼睛中读出此刻这般别样的情绪。说起来,欧阳鉴不算是个好师父,他冷淡刻薄,独断专横,从前还爱专门刁难,不肯真心教她。但这一切,飞白都可以不在乎。在坎离庄地狱般的大火里,欧阳鉴救出了自己;在世外桃源般的无暝谷,欧阳鉴给了她遮风避雨的家。在这五年之中,他虽然一如既往地刁钻尖刻,却几乎已将自己所学倾囊授与飞白。为师之道,做到他这步,也算是尽了。
飞白有些恍惚。对她来说,师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师父他是不是也把自己当做是他的亲人呢?
此念一生,飞白感觉受到了小小的鼓舞,鼓起勇气,又接着说道:“师父,虽然你有时候招我气,我也爱招你气。可是,我不能想象没有师父在身边的日子……当年,坎离庄被大火焚毁,我眼睁睁看着视我如己出的秦婆婆和程妈妈在我面前死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为无法磨灭的痛苦,飞白此生此世再也不想重新经历这般的痛苦了!”飞白的泪终于溢出眼眶,滴滴如同晶莹的雨露。
欧阳鉴看着飞白,望了她良久。一时之间,他的眼中有不明的情绪闪过。飞白捕捉到了这丝细微的情绪,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师父平日里铁石心肠,不通情理,但事实上,他也还是念着她的吗?不然……不然他也不会表现出这前所未有的情感……
然而不幸的是,这情感一闪而逝,欧阳鉴很快又回到了方才冰雕的神态,似是完全没有听到飞白的话一般,又开始自顾自地喝酒。
飞白就这样被晾在一旁,不由得呆呆愣住了。难道她方才看到的那个与寻常不一样的欧阳鉴,其实是自己的幻觉?难道方才自己这一番真情流露,其实全都不过是自作多情?
飞白又羞又恼,气得一抹脸,干脆直接吼道:“师父,你身上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怎样才能解?”
“不用你管。”欧阳鉴冷言相对。飞白气噎,几乎想大喊大叫起来,不过她还是捺住了性子,平了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看着冰着一张脸打死不肯开口的欧阳鉴,简直要哭了出来。“师父,我们去京城!去找给你下毒的人,然后再找到解毒的办法,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好不好?”飞白几近乞求般地说道。她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呜呜地恳求着,不住地劝说欧阳鉴,直到她自己脑中一团糨糊,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之时,欧阳鉴终于放下了酒杯,欲言又止。
飞白心中一跳,不再说话,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欧阳鉴颇为自嘲地一笑,问飞白道:“丫头,我问你,你可了解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飞白一愣,说道:“师父文武全才,性情刚烈,不屈于富贵,不移于清贫!”
欧阳鉴慢慢问道:“如果我一心想做什么事,你认为我做不做得成?”飞白想也不想,脱口说道:“当然做得成!”
“哈哈!不错!”欧阳鉴突然笑起来,笑得释然而凄凉,“丫头,假如这世上当真有解毒之法,以你师父之能,还会至今一无所获?”飞白怔住,心下五味杂陈,极是难受。“去京城又有何用?过去,我能做的早已都做过了,可是事实证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所以……”欧阳鉴又倒上了满满一壶酒,“虽然这件事已经瞒不过你,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活一日便是一日,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去京城那鬼地方了!”
他说得这般颓然,飞白却越听越气,结果大吼一声:“好!你不去,我自己去!”
欧阳鉴抬起头来,一脸好笑:“你说什么?你自己去?”飞白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错!我就是要自己去,怎样?师父你看好了,我会找到解毒的方法的!既然你不愿去,那就在这里好吃好喝地等着罢了。你是师父嘛,徒弟帮你跑腿,也算是天经地义吧!”
欧阳鉴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话,他挑了挑眉毛,嘲讽道:“笑话少说,不自量力。”
飞白哼了一声:“好,那就走着瞧!”说完,她不再多话,直接转身,摔门而去。
那大门被她甩得狠了,片刻之后,仍在嗡嗡作响。“胆子越来越大了……”欧阳鉴望着门口自言自语,仰头将那一壶酒一啜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