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_扬州
欧阳鉴自然是不相信飞白会言出必践,自己一个人跑去京城。飞白从小到大,除了坎离庄和无暝谷,连海棠镇之外的地方都从未涉足。在欧阳鉴的心里,飞白就像一只怕生的猫儿,倘若不小心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十有八九当即便会乖乖地走回头路,又怎么敢为了他长途跋涉,孤身一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京城?
所以,当他七天之后也没能等到飞白回来时,欧阳鉴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从容淡定了。
“师叔,小师妹她……”龙湮祸从口出,做了错事,极为惶恐,急得团团转。
欧阳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去给我找匹快马来,快去!”而此时此刻,在无暝谷的数百里之外,在一座名为扬州的繁华大城的角落,在一个挂着杏花村酒幡的小酒馆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吆喝。“小二,再来给我满上一壶!”飞白提高了嗓子喊着。她穿着一身灰布男装,肩上挂着一个小包袱,喝得双眼明亮,脸蛋泛红,只有眼中深处隐隐的阴霾才出卖了她此时抑郁的内心。
“好嘞!”店小二颠颠地跑过来。飞白心情沉重,借酒浇愁,不一会儿一壶米香酒又见了底,便再次叫满了酒。
店小二见飞白衣衫单薄,包袱也轻便,只怕她没钱付账,便赔笑推托道:
“这位客官,小店店小货少,恐怕没法尽您的兴。您若喜欢,不如去城东北的华风酒家,那可是扬州最大的酒馆,您去喝个尽兴,岂不畅快?”
飞白睁开眼斜了他一眼:“此话当真?”店小二赌咒发誓:“那是自然!”
飞白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办!”她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子,从中拣了两小丁丁放在桌上,随即袖子一摆,扬长而去。
店小二见到那一把银子,眼睛立马直了,心中后悔不迭,刚要赔笑脸开口留客,飞白却已飘然离开,完全自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出了酒馆,飞白行走在那柳堤之上,耳畔听得雁鸣喈喈,不由得停步仰头,望着迎风摆动的垂柳,远处隐然喧嚣的闹市街坊,竟兀自怔愣起来。
扬州……扬州。飞白喃喃自语。她向来只在书籍之中读到过这艳绝天下的天之骄城,却不承想,自己终究会有一日真正涉足此间。这样想着,她不由得又迈开了脚步,似被前方那红尘美景吸引着,想要置身其境,得以一观。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秋日的扬州,别有一番另类的风光。秋光摇曳,木叶萧萧,运河之畔落叶漫漫,飘在来往的商船之上,号子吆喝,人声喧嚷。瘦西湖上亦不乏才子骚客泛舟湖中,吟诗作赋,评弹奏唱,不一而足。画鼓清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楼。更有韵味的自然是扬州的大街小巷,白墙黛瓦,酒肆飘香,闹市最是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从小到大,飞白从未到过如此富庶繁华的地方。不管是坎离庄的与世隔绝,还是无暝谷的世外桃源,就算海棠镇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也赶不上扬州平日的半分。飞白走进那闹市之中,竟仿佛入了不真实的梦境,不知所措起来。
瞥眼看见有个小摊在卖珠宝发簪,飞白走过去,拿起一支小小的珍珠簪瞅了瞅。
这簪子倒是与欧阳鉴送她的玉簪挺像。此番出发之前,她还特意将那簪子带在了身上……
“小哥儿,准备买簪子送给心上人啊?”小贩笑嘻嘻地说道。“啊?啊,对对,心上人,心上人!”飞白一惊回神,尴尬地笑笑,丢下簪子跑掉了。
“嘿,小哥儿,要不要尝尝我们祖传的灌汤包?两文钱一个,绝对美味!”一个包子小贩热情地对飞白说道。
飞白一时兴起便买了三个,怀里抱着两个,嘴里啃着一个,慢慢地在涌动的人群之中向前走。
走着走着,一座酒楼赫然出现在飞白面前。比起这大街之上其他小巧玲珑的屋舍,这座酒楼辉煌宏大,极是显眼。她仰头看去,只见这酒楼红砖琉璃瓦,装潢得极其华贵,一块镶金大匾上书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华风酒家。
这原来就是杏花村店小二口中的扬州第一酒楼?飞白在外面细细看了一会儿,提步便走了进去。
走进大堂,飞白要了上等的女儿红,一边饮着珍贵的名酒,一边继续啃着方才摊上两文钱一个的包子。这奇特行径颇引得旁人侧目,飞白只当作没看见,依旧我行我素。
事实证明,不管不顾的特立独行总是会遭报应的。飞白刚吃到第三个包子的时候,便发生了古怪的事情。
“我听嵇老弟说扬州城来了一名俊秀小少年,看来就是你喽?”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自飞白身后传来。飞白冷不丁一惊,回头望了一望。
只见门口正站着一名穿金戴银的富家青年,身后还带着四五个家丁。那富少看上去二十多岁,又高又壮,长着一张沉溺于酒色的大脸,一双眯缝小眼中满是贪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果然是天香国色,跟你比起来,草香楼那些小倌简直都见不得了!”那富少啧啧称赞。
什么少年小倌?乱七八糟的,这个人是在跟他说话吗?飞白皱皱眉,装作没看见,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那富少见她没反应,大声道:“怎的,你这小子恁在装傻?告诉你,本少爷就是嵇原的表兄冯天统!怎么,嵇原没向你提起过我不成?”他一边说,一边抬脚向飞白走了过来。
什么嵇原、冯天统?飞白压根就没听过这两个名字。眼看着那富少冯天统越走越近,她放下酒杯,皱眉道:“这位阁下,你认错人了,还望自重!”
谁知那冯天统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又靠近两步,嘿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小美人,你可知华风酒家乃是我冯家的地盘,你不需任何顾虑,就承认了吧!我知道你受了伤、中了毒,若你还想活命的话,不如先到本少爷这里来,本少爷帮你去跟嵇表弟求求情,再把你带回府上好好疼你,让你欲仙欲死,不枉此生,如何?”说着,他一双小眼睛盯着飞白,垂涎三尺,似欲一口把她吞掉一般。
飞白听到这毫不掩饰的淫辞秽语,再看到冯天统色迷迷的眼神,不由得吓了一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有断袖之癖、强抢良家民男的富绅恶霸?
眼看那张油腻腻的大脸越靠越近,飞白一阵恶心,毫不犹豫,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将冯天统掀翻在地。
“哎哟!”冯天统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酒楼登时一片大乱。那四五名家丁飞快赶上来将他扶起。
冯天统被搀扶着站了起来,又惊又怒:“反了你了!快快,把这浑蛋小子给我捉下来绑了!”
家丁们应声,一齐向飞白扑了过来。飞白更不答话,拿起酒杯酒壶、桌子板凳纷纷向他们掷去,夹带劲风阵阵,一砸一个准。
家丁们“唉哟咿呀”地倒成一片,冯天统气得跳脚,连声大呼:“快来人!给我揍这个小子!快快!”
店里客人早跑了个干净,那店小二和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地从内堂拿了些斧头菜刀,战战兢兢地凑上来助战。
飞白哭笑不得,无视他们,迈过横在地上呻吟的一众家丁,一把揪住兀自在原地吆喝不已的冯天统,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拽向门口。冯天统犹在大喊大叫:“浑蛋刁民!你可知道老子的身份?老子随便拿些银子也能把你这个狗娘养的小杂种砸死!还不快放老子下来!”飞白哼了一声,扬手便打,啪啪啪啪连打了冯天统十几个耳光,冯天统的脸顿时肿了起来,痛得他头晕眼花,再也骂不出声了。冯天统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竟完全挣脱不了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的掌控,再看到飞白手掌又即将落下,不禁大为恐慌:“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放了我,你,你要什么?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飞白呸了他一口:“谁要你的臭钱?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你还要脸不要?”
冯天统惊魂未定:“不要,啥都不要了!大侠饶命,饶命!”飞白不由好笑,威胁他道:“若你肯发誓,以后再敢做这种破烂事,就烂手烂脚烂口舌……该烂的地方都烂掉!你若是不肯,我就先替老天帮你应誓了,怎样?”
冯天统立即赌咒发誓:“如果我冯天统以后再敢做这种破烂事,就让我烂鼻烂嘴烂后庭……”
飞白听他越说越不堪,眉头一皱,提着领子把他又扔回酒楼大堂,不再逗留,扬长而去。
自己还要赶路,哪有时间陪这些土豪乡绅嬉戏玩耍?今日天色已晚,找个地方落脚,明日一早去运河搭船才是正经!飞白的身影轻如飞燕,极快地消失在夕阳的余光中。
冯天统摔得浑身疼痛,半晌才咬牙站起,狠狠地甩开试图扶起他的家丁。他望着飞白远去的方向,恨恨地道:“待我将此事告诉了表弟……你这个浑蛋小畜生,大爷迟早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b_少年
是夜,扬州晚,明月升,万物悄无声息,只有运河上灯光点点,隐隐传来画舫里的歌声。月光下水波潋滟,秋风寒凉,树影婆娑。
飞白在一家小客栈打尖住了店,晚上无事,一个人挎着小包袱闲步来到运河旁边。仰头望着这深秋美景,想到自己曾在古籍之上读过的那些诗句,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想到“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时而微笑,时而又轻轻叹息。
直到她看到了一个人。就在她目所能及的前方,一座玲珑小亭之畔,站立着一名少年。飞白停了脚步,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人。
这少年面对运河长身站立,安静得如同一尊冰雕。他一身白衣在秋风之中飘动,在这无边的黑夜,显得如此张扬,却又萧瑟而凄冷。他仿佛那天上明月的化身,又似月下遗世而独立的谪仙,就这样出现在这宁静而深邃的夜晚,如此突兀而又自然。
飞白心中一动,不自主地悄悄迈步向他走去。少年正在出神,并没有觉察到飞白的靠近。就在飞白走到数丈之内,快要看清他的脸时,突然一个人影闪动,似鬼魅一般出现在白衣少年的身后。月光之下,来客身形高大,一袭紫色衣衫随风飘动,显得甚是华丽而诡异。
这紫衣人身手极是高明。飞白一凛,迅速俯身,藏于一块大石之后。少年觉察到身后之人的到来,慢慢回转身,与紫衣人相对而立。“属下见过小少主。”紫衣人躬身行礼,声音铿然作响。飞白忽然觉得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少年淡漠地点点头:“先生一路辛苦。”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带着极重的疲惫和倦意。紫衣人一笑:“不敢,属下正领命在苏州做事,听得小少主急信,哪有不尽快赶来的道理。不过……”他微微一顿,说道,“听闻小少主此次带来十二名高手,竟已全部被杀?”
少年沉默片刻,方道:“是。”
“连小少主也受了伤?”紫衣人注意到少年肩上被剑划破的伤口。少年点点头。紫衣人却没在意,自顾自道:“素闻嵇家当家人心狠手辣,此次竟单单对小少主手下留情,看来也是有所顾忌了。”少年双目微眯,闪过一丝凛冽。但这仅仅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紫衣人叹气道:“若是小少主亮出身份压住他们也便罢了,只不过……呵呵,主子若是知道小少主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成,只怕不会高兴的。”少年闭目道:“这是父亲对我的考验,我当然明白。”紫衣人一笑:“小少主也不必担忧,属下自会回京调派人手给您,只不过这一去一回路途遥远,小少主须得在扬州待上一段时日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有劳先生费心了。”紫衣人微微躬身:“谨遵小少主吩咐。”他嘴角隐然闪过一丝笑意,回身而去。随即,紫衣人悄无声息地一跃,便消失在浓浓的黑夜之中,身法之快,连飞白也不禁大为叹服。
少年再次被单独留在了河边。黑夜里,长河寒风阵阵,吹得他单薄的衣裳飘动,露出肩上被剑擦出的伤口。
疼痛袭来,少年皱了皱眉,用衣襟按住伤口,借着月光,却见那血呈现微微的紫黑色。
少年脸色一变。飞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自石头之后出来,上前结识一下这名风姿不凡的少年,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忙自石头背后探出头,只见那少年突然躬下了身子,左手按在右肩之上,身体战栗不已,状极痛苦。
飞白大惊,连忙从藏身之处跳出,不管不顾地跑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纵使似正在被毒血折磨,但还是被突然出现的飞白惊讶到了。他抬起头,强忍着痛苦,问道:“你是……”
飞白亦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这少年看起来大约十八九岁,脸如瓜子,双瞳剪水,眉心一颗血红的朱砂痣,面容极为清秀脱俗,面色却极其苍白,双眉紧皱,神情痛苦。短暂的对视过后,飞白迅速低头看向他的肩头。只见他右肩之上一道半尺长的剑痕,看起来极为可怖,紫黑色的毒血不断渗出,而伤口下的青黑毒迹正隐隐呈扩散之势,甚至侵入了脖颈的筋脉!
飞白虽然不懂毒理,但以此情此景看来,只觉此刻情势极为危急,当下顾不得许多,俯下头来,唇压在少年的伤口之上,张口便吸。
少年大惊:“这位兄弟,不可……”没等他闪躲,飞白已将数口毒血吸出,再加以手劲推拿,毒迹渐渐从脖颈退回,再到后来,伤口渗出的血慢慢变为正常的红色,飞白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毒应该是不会致命了。
少年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飞白满意地从自己衣上撕了两块布条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来看他。
少年犹豫道:“这位兄台,敢问你……”飞白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登时感到无比窘迫。自己二话不说,冲上来便帮一名陌生男子以口解毒,幸亏现在扮的是男装,否则真要羞得钻地洞了!“我……我只是偶尔路过此地,听到河边有人声,便过来看看发生了何事,不想见到兄台情境危急,所以……有所冒犯,还望包涵。”飞白慌忙地解释道,有些语无伦次。
少年面容舒展开来,温和地说道:“谈何冒犯?大恩不言谢。不知兄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