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_新荷
转眼间数载春秋已逝,枝头的雪融了又白,白了又融。十个年头过去,坎离庄朱门漆旧,院内这一刻却是三月花红,桃李春风。
正是坎离庄的桃花最鲜艳的时节,漫天的桃色映着“凌风院”的青砖,衬着欲落的夕阳、碧绿的青草、万里无云的晴空,让人从心底都敞亮起来。
飞白梳着小辫子,穿着青色的棉布衣裳,坐在桃花林边,白白的脸蛋儿上映着桃花的影子。她惬意地眯起眼,将手指横在眼前。夕阳被分成一缕一缕,晃着她清澈的眼睛。
忽然之间,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透明的翅膀映着淡淡的阳光,煞是好看。
飞白眼前一亮,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追了上去。飞白伸出小手追捕着蓝蝴蝶,那蝴蝶却是身姿轻盈,在飞白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来回飞舞。一人一蝶在桃花林中追追逃逃,辗转到了一株高大的桃树附近。飞白一跃而起,右腿轻钩,一个金钟倒挂,腿脚晃悠悠地钩在桃树之上,手臂一伸,便去捉那蝶儿。哗啦啦……桃树的枝叶纷乱作响,承不住这突然的重量,竟忽然断成两截,粉色的桃瓣簌簌地落了一地。蓝蝴蝶却是轻巧地逃开了这一场桃花劫,哂笑着看了一眼狼狈地跌倒在落花之中的飞白,扭扭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飞白也不气恼,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将落在头上的花瓣一一拨弄开去。“飞丫头,又作死呢!”一声断喝传来,一名跛足老妇拄着一根木拐从拐角处出现。飞白闻声,连忙从桃花之中站起身来。“秦婆婆。”飞白从头上摘下一片花瓣,笑着说,“飞白莽撞,惊到婆婆了。”
那跛足老妇拄着拐杖站定,哼了一声,满是皱褶的眼皮之下却是目光炯炯,凌厉地看了飞白一眼:“越大越不像话!坎离庄岂是你一个小小孩童的玩闹之所!若是再如此淘气,老身只怕不得不送你去黑池轩养养性子了!”
黑池轩相当于坎离庄的刑房,那里的严苛惩罚是庄子里每一个孩子的噩梦。飞白立刻吓得噤声,忙恭恭敬敬地立好:“飞白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秦老太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方才看你飞身上树的身手……莫不是已经将踏云功练到了第一层?”
飞白有些茫然:“啊?踏云功此等上乘功夫,师父说没个十年八年练不上五层的。我初试皮毛,资质又鲁钝,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练到第一层?婆婆太抬举飞白了!”
秦老太微微挑眉。方才飞白上树时身姿轻灵,明显已是踏云功第一层的境界,只是步法不熟,疏于教习,才会跌下地来。如果飞白也算资质愚钝的话,那这坎离庄的其他弟子岂不都成傻子了!
“是谁说你资质鲁钝的?”秦老太眯起眼睛。“呃……是师父,师父说我脑子有问题,给我讲不明白,给了我几句口诀让我背就去教别人了。”飞白不以为意,“师父不喜欢教我,那就罢了呗,横竖我每日背背口诀,逛逛园子,也开心得很。”
秦老太脸色越来越不善,突然举起拐杖在地面上重重一击:“岂有此理!”飞白吓了一跳,猛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说道:“婆婆别气,师父对飞白还是很好的,只是说练武不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事,还叫我回去跟程妈妈学绣花,学下厨……于是我就去了,程妈妈倒是夸我天分高,心灵又手巧呢!”
秦老太暗暗摇头。飞白那师父欧阳鉴性格阴阳怪气,自视甚高,向来与她不睦,连着就把气出在了飞白身上。偏偏这女孩儿天性豁达乐观,从不把这些挖苦讽刺放在心上,倒是让人啼笑皆非!
“罢了!”秦老太摆摆手说道,“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都看过了?”飞白点点头:“飞白都仔细读过了!”小小的脸上都是认真的神色。“好!”秦老太脸色一肃,“那我便考考你。虎遇腾蛇,何如?”飞白略一思索,张口便答:“腾蛇之相,飞鸟迷途,六仪不可遇击,不如阳遁以避!”
“六乙合九天,何如?”飞白想了一会儿,说道:“天上六乙合三门,下临巽宫风遁矣……”
“水天需,何如?”
“山水蒙,水天需……”飞白掰着小指头算了算,“嗯,需卦稳健,当守正待机……”
飞白有些不确定,犹豫地看了秦老太一眼。秦老太微微点头。“去玩你的吧!下次可不许再这般淘气了。”
飞白一见秦老太消了气,立马又高兴起来:“秦婆婆,我现在去陪程妈妈做桃花糕,待会儿倘是做好了,马上就送去给婆婆尝尝,好不好?”秦老太瞪了她一眼:“谁稀罕你那些小孩儿家家的玩意儿。”声音却是比方才温和了许多。飞白嘻嘻一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转身,蹦蹦跳跳地走远了。飞白的身影一跳一跳地消失在桃花丛中。秦老太看着她走远,小小的生命蓬勃如春芽,原本凌厉的眼角不自觉涌上几分慈爱。墙头风吹藤摇,秦老太心中一动,突然发现身后的墙头除了沙沙作响的草木之声,似乎还夹杂了某些不该有的声音。秦老太立即警觉,却是立在原地,并不出声。墙头那声音似是觉察到什么,立即屏息静气,试图躲过秦老太的捕捉。秦老太冷笑一声,突然眼中精光一闪,高声说道:“乔行止,你这些年也没甚长进,怎么记性变得如此之差,竟忘了坎离庄的正门该怎么走?”片刻沉默之后,墙头那声音终于放弃了隐藏,一声纵情长笑,一名男子不知自何方出现,越过那红砖墙头跳下,落在秦老太身后。“秦老前辈,多年不见,还是耳聪目明,不减当年!”男子声音铿如铁石,神色自若地拂去身上沾着的枝叶。来者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衣饰华丽,相貌英气十足,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显然修为不低。“托你的福,这身老骨头还勉强撑得住。”秦老太冷冷说道。
乔行止短促地一笑,双目轻眯,悠悠地说道:“秦老前辈如此不欢迎乔某,莫不是还在跟主子赌气?”
“秦荆岂敢!”听到乔行止说话间抬出了主子,秦老太眉头一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乔行止微微一笑,眉尖一挑,神色间带了几分倨傲。乔行止乃是主子身边十几年的亲信,身份非同寻常。秦老太咬咬牙,口气硬生生缓和了几分:“主子这次派你来,又是有何打算?”
“呵……主子只是让我来看看,前几次送来的那些孩子,如今调教得如何了……”乔行止慢悠悠地说道,“是否‘可用’?”秦老太目光一闪。
乔行止望了望桃花深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名女娃儿,倒真真是个可造之才。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出众,长大之后,还不知会如何惊世骇俗……”
秦老太眼角微微一动,嘴唇紧抿。“而且眉清目秀,必是个美人胚子……呵呵……秦老前辈果真是这样打算的?”乔行止望向远方的眼睛眯起。
“乔行止!”秦老太目光森然,突然说道,“飞白并非你送来的孩童之一,乃是我独自收养的孩儿,与旁人可不相同!”
“收养的孩儿?”乔行止一愣,随即一声冷笑,“坎离庄何时出了私自收养的孩儿!秦老前辈莫不是想要坏了坎离庄的规矩?”
“老婆子一生为主子卖命,赔上了半条老命、一条腿,如今行将就木,却连收个孩子养老都不成了?”秦老太冷冷地看着乔行止。
乔行止冷笑一声:“既是如此,前辈缘何还将她交与欧阳鉴习武?缘何还额外教她奇门之术?”
“哼……不过是教她看几本书而已。老婆子不中用,仅仅是教她些粗略的遁甲之术,以后有一技傍身,也不必受人欺凌,任人摆布!”秦老太言辞凿凿。
“原来如此。”乔行止若有所思,“不过,若是我将此事禀告主子,前辈以为如何?”
秦老太厉声道:“乔行止!”
乔行止轻声笑道:“坎离门奇门之术,前辈一向视为至宝,从不轻易传人……哦,不,坎离门早已不存于世,剩下的,也不过是这一处长满花花草草的庄院而已……”
秦老太沉默不答,却是握紧了手中的拐杖。一阵紧张的沉默。坎离庄的桃花摇曳,夕阳在高墙上映下忧伤而沉重的影子。
“乔行止,不要以为你是主子身边的人,我便要时时担待忍耐你!”终于,秦老太声沉如钟,字字如铁,“所谓坎离庄奇门之术,谈何从不轻易传人?我早已将所有原版藏书都交付给了你们,自己所留也不过是副本而已。而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是执意要跟老婆子过不去吗?”
乔行止摇头叹气:“前辈何必这么大气性?秦老前辈劳苦功高,岂是乔某所能及!只是那名聪明的小女娃,若是暴殄天物,只怕主子也不会开心……”
“暴殄天物!哼!世间万物在你眼中,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不成!飞白是我养的,你若想对她怎样,先过了我这关再说!”秦老太厉声说道,手下的拐杖在青砖地之上笃笃作响。
乔行止目光一动,低声说道:“老前辈,恕晚辈多言,若您真喜欢这孩子……把她交与主子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此言一出,秦老太脸色倏然大变。乔行止转身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此事日后再谈,秦老前辈也不必为此伤了心神。呵,许久不来坎离庄,乔某先去找欧阳老弟喝一杯桃花酒!”说着,乔行止大步飘然走了开去,娴熟地穿过弯曲错杂的桃花小径,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秦老太独自立在风里,望着凌风院的红墙绿瓦,满院桃花。“命,命……这就是命啊……”她喃喃自语。半晌,秦老太慢慢地拄拐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晚照的阴影之中。
b_欢时
傍晚的空气融着夕阳味道,满目碧草春花。飞白心情极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蹦跶着向秦老太和程妈妈居住的冬霭阁跑去。
“飞白姐姐!”远远地一个小女孩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上来。“其雨!咦?你怎么了?”女孩跑近了,飞白才看到她尖尖的瓜子脸上满面的泪痕。“飞白姐姐,潼青他又欺负我!他看到我手里捧着你给的梅花糕,突然就冲上来把它抢了去,还威胁我说,下次再看到我拿着他没有的东西,就要我好看……”其雨眼圈一红,委屈得又差点掉下泪来。
“又是潼青那家伙!”飞白皱了皱眉,说道,“没关系,咱们不理他,以后我再请你吃糕,就直接带你去冬霭阁,这样潼青想欺负咱们也找不到地方!”
其雨瑟缩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摆弄着衣角:“我,我不敢去……”在坎离庄,除了飞白外,其他的孩子没有人敢跟秦老太和程妈妈有太多接触。一是秦老太严肃吓人,难以接近;二是由于师父欧阳鉴与秦老太极是不和,若是同她们走得太近,则会像飞白这般被欧阳鉴视为异类,平日里多有冷嘲热讽不说,被送去黑池轩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飞白安慰她道:“有我在,你怕什么!你瞧,这么多年来,师父他虽然总爱找茬,不也没找到过什么由头罚我?呃,上次打我板子那次不算,那是我自找的……其雨,你相信我,秦婆婆和程妈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以后我们两个常常在一起玩耍,潼青那坏蛋以后就更不敢欺负咱们了。”
其雨犹豫了一会儿,拭去了眼泪,破涕为笑:“飞白姐,我听你的。还好在这里有你护着我,否则我就,我就……”
飞白一笑:“庄子里就咱们两个女孩,姐姐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其雨眼圈又是一红:“双晴如果还在,肯定也会喜欢飞白姐……我们从前都怕师父,所以不敢跟飞白姐玩……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双晴当年是跟其雨一起被送来坎离庄的,两人一直关系亲密。只是双晴身体向来羸弱,去年底得了伤寒病夭折了。“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你不要这样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人应当在思念中更好地生活才是。”飞白摸摸其雨的头发,“你也要好好练武,将身体养得壮了,才不怕那些缠身痼疾。”
“嗯。”其雨擦了擦眼睛,展开一个小小的笑容,“我轻功总也练不好,铁虎哥说要帮忙教教我呢!”
“是嘛!”飞白笑了起来,“铁虎一向是厉害的,潼青也不一定打得过他,你怎么不去叫他来帮你出气?”其雨脸一红:“我总求铁虎哥帮这帮那,也不太好……”飞白打趣道:“怎么就不好了?说不定铁虎甘之如饴!我听说,他上次下山,偷偷从外面买了糖人儿回来,不就是为了在你的生辰哄你开心……”其雨脸更红了,羞嗔道:“飞白姐!”飞白哈哈大笑:“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来,我们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冬霭阁玩,去见一见秦婆婆和程妈妈!”飞白向其雨伸出小手。其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握住了飞白的手,被她拉着向坎离庄的方向跑去。冬霭阁内,屋里的陈设一如当年。春阳透过纱窗融融地照进来,将案上的香炉染成了柔和的浅褐色。淡淡的青烟从香炉之上袅袅升起,迷蒙而恍惚。程妈妈一身荆钗素衣,望着香炉之上供着的被青色氤氲的牌位,心里默默地祷念。
“程妈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飞白大笑大喊着,大步踏进屋内。程妈妈回头看见飞白,眼底泛起了浓浓的笑意,忙搬了小凳子:“飞丫头!快进来!”
待走到跟前,程妈妈才看到飞白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微微一愣。“程妈妈,这是其雨,我想以后多多带她过来玩。”飞白指了指身后的小姑娘。
“程,程妈妈。”其雨从飞白身后探出来,怯怯地说道。程妈妈温和地对其雨点点头,笑了笑:“来这边坐下,别拘着!”看到程妈妈神态慈祥,其雨渐渐放松下来,只是仍然小心翼翼地紧紧跟在飞白身后,不肯离开一步。飞白已在左顾右盼:“桃花糕呢?桃花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