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妈妈笑道:“你这个小馋鬼,自然是还没做好,等着你来帮忙呢!”飞白一声欢呼:“太好了!”说着,她掀开东厢的帘子,一头就钻了进去。其雨犹豫了一下,怯怯地看了程妈妈一眼,也跟着跑了进去。程妈妈回头望了一眼将将烧尽的香炉,又默默叨念了几句,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待到香尽火枯,拭净了香炉,才转身走进了东厢房。过了半个时辰,东厢房里便传出了飞白的大笑声:“哈哈,我又把面粉放错地方了!”
程妈妈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桃花糕,哭笑不得地看着被面粉弄了一脸的飞白。
其雨没有参与做糕,看着飞白的花脸蛋,也捧着热茶在一边笑。“真是胡闹!”程妈妈一边帮飞白擦掉脸上的白粉,一边嗔道,“在这里待的时辰可不短了,师父布置的功课可做完了?”飞白擦擦脸蛋,笑道:“师父给的功课有甚好做的?还不如秦婆婆给的那些书好看。”
“不听话,当心师父又打你手心,我跟婆婆可保不了你!”程妈妈警告道。想起欧阳鉴那张板着的脸,又想起他丝毫不留情面的手段,飞白有点蔫:
“好吧,那……我背给程妈妈听听可好?”
“背?”程妈妈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给你布置的功课,难道不是武功?”
“师父才不会教我那些‘打打杀杀’的,只会按着我背古诗念古文……”飞白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今天师父教读了一篇诗,倒也有趣……程妈妈就听我背一背嘛!”
“好啊!”程妈妈失笑,慈爱地摸摸飞白的头。飞白清了清嗓子,大声背诵起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其雨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捧着茶杯,一边看着神采飞扬的飞白,脸上全是浓浓的羡慕。
程妈妈并不识字,听着飞白清脆如铃的声音大声地背着古诗,只觉心里一片平和,望着飞白静静地笑,近日里的不安与担忧不由得减淡了许多。
本以为自己会跟着秦主子在坎离庄孤独终老,不想风烛残年之时,竟来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精灵,给沉闷压抑的坎离庄带来这许多生气。若是日子就这般平静地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b_心忧
春风徐徐,拂动坎离庄湖畔的垂柳,依依的浓翠染了一池。东风吹动水面如同碧绸,泛起一道道潋滟的波纹。
湖中有一座玲珑小亭,两个身影对坐其中,正在风中对斟畅谈。“欧阳老弟,数载不见,风采依旧!为兄先干一杯!”乔行止举起一只杨木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岂敢,岂敢!乔兄一别经年,倒是沧桑了许多。”另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
欧阳鉴缓带长袍坐在乔行止的对面,手指慢慢地摩挲着酒杯口。
不同于乔行止的英气勃发,欧阳鉴甚是年轻内敛,却又有几分傲气逼人。修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加上几分淡淡的书卷气,几乎就让人以为他是个弱冠少年。事实上,他的确不过二十一二岁而已。
乔行止哈哈大笑,将酒杯放回桌面:“欧阳老弟说话还是如此直率,好极,好极!三年前,段老前辈因病而逝,秦老前辈年事已高,坎离庄无人接管,贤弟文武全才,年纪轻轻便担当了这一重任,委实令我敬服!来,为兄再敬一杯!”
欧阳鉴啜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我当年冲撞了小少主,被主子一怒之下发配至此,原也不算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老兄你就不必如此好话连篇,粉饰太平了。”
正在大笑大说的乔行止顿时一噎,不免有几分尴尬。欧阳鉴却是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落在袖上的柳叶,望了望亭外如丝的碧水:
“乔兄此次赶来坎离庄,不知有何贵干?”乔行止咳了一声,正色道:“主子几年前派段前辈与我选出数批孩童,交付与坎离庄教习,如今也有数年之久了。前次‘甲子之变’,主子身边折损了不少人,况且三位少主日渐年长,身旁亦需人才陪伴。不知那些孩童之中,贤弟可有发现些天赋异禀者?倘若是有,我此番就把他们带回京,也好对主子有个交代。”
欧阳鉴冷冷道:“天赋异禀的没有,不开窍的蠢蛋倒遍地都是。”
“哦?”乔行止回想起方才看到的情景,颇有兴味地说道,“我之前在凌风院见到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竟是绝顶的聪明,只是武功略为粗疏,像是未经调教……”
欧阳鉴哼了一声,本来冷淡的脸上突然闪过几分不耐:“那个女娃娃稀奇古怪,顽劣异常,成日里仗着秦老太婆宠她,就在庄子里横着走!若她学成武功,坎离庄还不被她给翻了天去!”
乔行止一愣之下,更是好奇不已:“我看那女孩在秦荆面前倒是乖巧可人,莫不是贤弟……”
欧阳鉴忽地睁大眼睛直视乔行止,修长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怎么,你是她师父还是我是她师父?”
乔行止一怔,不知如何作答。欧阳鉴突然变得愤慨起来,将酒杯往桌上一拍,说道:“乖巧可人?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能受得了这小魔星漫不经心地看一遍心法便大言不惭地告诉你她全烂熟于心了吗?你能受得了她学了踏云功没两天就能满庄子飞着跑了吗?旁人都在刻苦练功,就她自己溜出去疯玩,还偏偏数她进境最快,找不到由头罚她!简直就是胡闹!顽劣至极!”
乔行止不由哑然!
欧阳鉴比他小上十岁,他的事迹乔行止也甚是了解。想当年,欧阳鉴七岁能武,十岁能诗文,十五岁以凤凰台一战名震江湖,文武全才之名饮誉于世,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十六岁归附主子,极受看重。若非欧阳鉴性格孤傲,加上后来事有变动,只怕如今他在主子身边的地位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难道说……这欧阳鉴自己是个有名的神童,便不能再忍受这世上有其他的神童?这也太令人啼笑皆非了!
乔行止这厢正在寻思,只见欧阳鉴眼睛一翻:“总之,想让我倾尽所能教她武功,没门!女孩子家家的,背背古诗、绣绣花就够了,学那么多武功做甚!调皮捣蛋吗?”
看着欧阳鉴那一副坚定而决然的样子,乔行止不禁扶额,半晌无言以对。罢了,罢了!就连秦老太,甚至主子也不怎么搞得掂欧阳鉴,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乔行止当真这么说?”程妈妈停下擦拭紫檀木桌的动作,一脸惊诧。秦老太缓缓点点头。程妈妈不知所措地绞着手里的抹布,不安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的香炉。
秦老太瞟了一眼那香炉之上的牌位,说道:“鬼神之说,终归缥缈。与其终日祷念,还不如多动动心思应付好眼下的状况。”程妈妈垂下眼睛:“主子教训得是,老奴……老奴愚钝了。”秦老太轻声冷笑:“再者,当年我出卖门派,罪孽何等深重,坎离门诸位祖师又何必佑我!纵然横死尸凉,也不过是我应得的报应罢了!”
程妈妈赶紧说道:“不不!主子快别这么说……您当年分明也是迫不得已!二十年前,千衡派越过天险奇阵攻上山来,坎离门险遭灭门,藏书阁差一点便被焚毁,何其危险!若不是贤王派人来救,您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坎离门上百年诸位宗师的心血生生毁于一旦?只是,只是我们当初都没有想到,贤王的胃口竟然这样大——”
“不必再说了。”秦老太打断她的话,“我既下了决心引狼入室,便早做好了自食其果的准备。事到如今,我也只望我的罪孽不要牵连他人。”说着,秦老太一拂衣袖,看向程妈妈,“寒鹊,待到这次乔行止离开,你便下山避上一避,等事情都安稳下来,再回来料理后事吧。”
程妈妈一惊,坚决地摇了摇头:“自我幼年跟随主子起,老奴的命便早已是主子的了。况且当年坎离事变,老奴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如今主子有难,老奴如何能够袖手旁观!老奴愿一生时时陪着主子,即便祸事临头也是一般!”
秦老太半晌不语,叹道:“寒鹊,你其实不必如此……”
程妈妈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主子,你就当成全了老奴……让老奴解脱吧!”
程妈妈垂下双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岁月掩不住的哀伤。秦老太缓缓点了点头,望向窗外。暮霭沉沉,十里桃花的映衬之下,一只灰翅白爪的小鸟正停在窗台上,欢快地啄着些什么。程妈妈忽然想起什么:“那欧阳鉴虽然年轻,却着实让人看不透。何况他平日里就没少跟您作对,要不要防着他些……”秦老太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纵是当年段旼恭那老东西在坎离庄作威作福之时,老身也从未惧过他。欧阳鉴那小儿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老婆子好歹活了七十多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既然他主子放他在此折腾,他爱怎样便怎样去。就算是我们不慎……那便又如何?大不了拼个玉石俱焚便罢!”
程妈妈沉默半晌,说道:“我们去了,倒是不妨,可……可飞白那孩子……”
秦老太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我本也想保她一世,可是事到如今,我们能为她做的只怕也只有这些了。况且……”秦老太顿了一顿,低声说道,“那孩儿的身世,只怕也没这么简单。”
程妈妈一怔,想起了飞白被送到坎离庄时身上那红色锦缎的襁褓。贡品云锦,出于贵家,而那白梅云雀的图案……“您是说……如果我们说出飞白可能的身世,他们会忌惮几分,不会肆意乱来?”
“这可说不准。”秦老太冷冷道,“一株白梅,两只云雀,如何能作为证物?纵使是云墨织锦,凤楼绣技,别人只需牙关一咬,死不认账,你还能逼着他们承认不成?”
“那……那我们怎么办?”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飞白心地纯善,必有福祉。”窗外暖风吹过,那小鸟儿吃饱了糕饼屑,欢快地鸣叫两声,扑扑翅膀,从窗台上展翅飞起,消失在春阳的余光里。
b_主子
翌日清晨,曙光未晞,淡淡的晨雾笼着整个安静的坎离庄。飞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床铺上爬起身来,望望窗外还未明的天色,撅撅嘴巴,穿衣出门。飞白同坎离庄其他的孩子一起,居住在凌风院旁边的凤栖园。凤栖园名字叫得好听,实则是一众设施简陋的木屋。每个孩子都单独住在一丈见方的小屋里,屋中木床吱嘎,木梁摇摇欲坠,美其名曰“陋室磨志”。
依照欧阳鉴规定,鸡鸣之前,所有人必须集于凌风院,若是晚了片刻便要遭罚。轻则打手心,重则要被拖去黑池轩关进小黑屋。半年前,飞白就曾因为晚到了一刻钟,屁股惨遭鞭笞之苦,在床上趴了三天才能下地。
飞白紧赶慢赶走到凌风院,只见二十多个孩子已经在桃林之旁站好,一众青绿色衣衫衬着漫天的桃花,看上去甚是朝气蓬勃。这些孩子之中,最大的已有十四五岁,最小的不过才七八岁。他们大多尚为垂髫小童之时便被送上庄来,随后便依照坎离庄的规矩,自行起立,每日勤练。年纪大些并受欧阳鉴赏识的几个孩子偶尔会被派下山,做些送信或采办之类的杂务,铁虎与潼青便常在此列。
“飞白姐姐!”一个欢快的童声喊道。一个小男孩噔噔地跑到飞白跟前,小小的手指拉住了飞白的左手。
飞白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小铜头年方八岁,上山学艺没有多久,肚子里还没什么弯弯绕绕,看到飞白就像看到了冬霭阁的糕饼,比旁人亲切许多。
“飞白姐。”其雨满面笑容,轻盈地走过来,牵住了飞白的另一只手。飞白一笑,正要说话。“嗬,瞧这是谁来了,我说怎么来这么迟,原来是屁股碎成几瓣又长回去了,又能挨打了?”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瘦高男孩挤开众人,向飞白这边走来。
不用想也知道这会是谁。飞白没有回头,只抿起嘴不言语。紧接着,一名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少年也从人群中走出,向先前那男孩喝道:“潼青,不要再胡闹,师父就要到了!”
潼青却不回头,依旧一步步走近,一边向飞白高声问道:“喂,你从冬霭阁要来的糕点,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飞白闻言,转头斜眼看了他一眼,回嘴道:“凭什么要有你的份?你什么时候变得老实、不再欺负别人了,那时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分你些吃剩的糕饼渣!”
小铜头童真无忌,闻言哈哈大笑,其雨却担忧地握紧了飞白的手。潼青停下脚步,双眼慢慢眯了起来。
潼青生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一旦眯起,就肯定是起了什么坏心思。飞白皱皱眉头,不想再理他,转过身去。
潼青哼道:“如果你再这样故意薄待我,我就去告诉师父你又偷偷摸摸地去找秦老太她们,包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飞白依旧不答理他,背对着他同其雨与小铜头说笑。潼青却不肯善罢甘休,快步走到飞白身后,把手伸过来扳住了飞白的肩头: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他故意用力极大,飞白嘶了一声,只觉肩胛骨几近碎裂,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潼青得意地看着飞白僵住的身体:“要是识时务,你就老实一点,以后……”
不待他说完,飞白突然反手一扯,潼青躲闪不及,被飞白扯住手臂,随即一个过肩摔,潼青狠狠地跌在地上,样子狼狈至极。
众孩童齐声惊呼,看着潼青似个八爪鱼一般在地上扭动挣扎。飞白哈哈大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呢,其实也不过是只毛手毛脚的猴子罢了!”
潼青何曾被如此当众羞辱过,听得有人哄笑,顿时恼羞成怒,右手一伸钳住飞白的小腿,一拉之间,飞白站立不稳,险些跌在地上。潼青顺势一跃而起,仗着身量高,一伸手拽住了飞白的头发。
飞白疼得叫了一声,随即也不甘示弱,猛地挣了开来,反手噼里啪啦打了潼青几个巴掌。这几下掌法干脆利落,迅捷无比,看得其他孩子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小铜头更是拍手大笑:“好,飞白姐姐好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