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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红(1)


  如果你没在一个城市死过,你就不算真正了解这个城市。

  哪有殡仪馆,骨灰盒什么价位,有没有墓地……这些都还只是其次,单是王红在哪火化,就差点把顾晓蒙难死。吕志高想要带王红回家火化,怎么也得让同事、朋友、亲戚凭吊一下。王红突然去世的打击已经让吕家父子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想着怎么让王红体面又隆重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完全没有考虑最关键的问题。刘美琴操办过自己父母、公婆加丈夫的葬礼,本来是最有经验的,可她认为王红的死跟自己有直接关系,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顾晓蒙拦着,地内疚得恨不得跟王红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只有顾晓蒙还能比较冷静地考虑问题。怎么把遗体运回去,顾晓蒙一打听头就大了:原则上要当地火化,特殊情况要跟有关部门开证明,用殡仪馆的车运回去。当然,也可以自己偷着开车运回去,但路上万一被交警拦住,车里带着一具尸体可怎么说呢?“对不起警察叔叔我们带我婆婆出来玩然后她突然死高速上了……那不是尸斑是老年斑”,想想都让人胆寒。

  顾晓蒙把悲痛欲绝的单亲丈夫拉到一边,跟吕翔商量要不然就在北京火化吧,通知亲戚朋友一声,能来的尽量来,来不了的也没办法了。

  吕翔一听就炸了:“不行!我没法跟亲戚朋友交代,我爸来的时候带着我妈,回去的时候带着一罐儿!我没本事,自己妈病成这样,压根不知道。”

  吕翔说着说着就又动了情,在医院走廊上抱着脑袋呜呜大哭。吕志高长吁短叹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安慰儿子,絮絮叨叨把经过又讲了一遍。包括死者王红在内,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田地。

  吕志高的絮叨没能安慰到任何人,而是生生掉在了地上:该悲痛的持续悲痛,在内疚的则感到再一次被指责了——刘美琴没办法面对吕翔父子,趁大家都没注意,离开了医院。她要去给晓松打个电话,事到如今,晓蒙这儿看起来是不能住了,就让她“被朝鲜的原子弹炸死在没有疙瘩汤的加拿大”吧。

  刘美琴在医院门口给晓松发了个昂贵的短信,要儿子回电。医院门口来往的人让她心烦意乱:救护车载着刚拉来的重症病人呼啸着停下,人群里有人喊大夫,有病人呻吟,划价处一团涌动的黑色头顶……刘美琴忽然就陷入了一种混乱的迷惘,儿子的回电打来,电话铃大作,把她拉回现实。儿子电话里说的事儿,却让她彻底惊呆了。

  顾晓蒙好不容易说服了丈夫,惊觉刘美琴不见了,联想刚才母亲的种种表现,顿感兹事体大:母亲这么好面儿的人,不会以为自己要对婆婆的死负责,去做傻事了吧。顾晓蒙赶紧去找,把医院跑了个遍也没看到个人影。拿着手机里母亲的照片问了一圈,在路人指点下,看见了自己在机动车道上哭着逆行的母亲。顾晓蒙脸都吓绿了,赶紧把母亲拽到安全地带。准备了一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要太自责”之类的宽慰必备语。结果刘美琴跟着顾晓蒙一边往医院走,一边哭天抹泪地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儿:

  刘美琴本来打电话问儿子什么时候接自己去加拿大,顾晓松却没头没脑地告诉她,下周带媳妇回来给她看,顺便接她走。仔细一问,顾晓松一出国就联系上了大学时跟自己有过短暂恋爱的交流生——华裔加拿大人Sylvia,结果两人发现大学时的情愫还在,一来二去,现在已经在准备婚礼了。自己如果不打这个电话,顾晓松要结婚的事儿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知道。打击来得太突然,刘美琴在电话里就跟儿子吵了起来。

  母亲给的信息量已经大到顾晓蒙无法及时处理:弟弟结婚了?下周要带弟媳回来见家长?弟弟虽然不靠谱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也先斩后奏?弟弟回家和婆婆火葬怎么安排?晓蒙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站在医院走廊上就拨通了晓松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把顾晓松大骂一顿。结果顾晓松一口咬死,结婚的事儿他跟母亲沟通过不止一次,并且这么快结婚也是为了让刘美琴能尽快过来:他本来想让妈妈和姐姐来参加加拿大的婚礼,是刘美琴自己坚持晓松回来接她时还得在国内摆一桌。

  顾晓蒙一边听弟弟辩解,一边气得直发抖,晓松不跟家里通报也就算了,还谎话连篇把错误全都推在刘美琴身上,如果他真的跟妈说了,妈早就跟自己说了,亏这么多年妈一直最看中这个儿子,甚至因此忽略了自己……顾晓蒙越听越气,全然不顾吕翔已经走过来很久,一直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终于,吕翔打断了顾晓蒙:“大夫说得给我妈换衣服,再不换,人就硬了。”

  顾晓蒙一边想着“医院门口应该买得到寿衣不过该给婆婆做一身好点的”,一边嘴上骂着“晓松你太过分了”,一边想走出正在不停追问自己的吕翔的视线。

  吕翔劈手夺下顾晓蒙的电话:“顾晓蒙你太过分了!就算我不要求你把我妈当成你妈,但你装也得装到火葬吧!”

  吕翔吼过后,嘈杂的走廊瞬间安静了,连旁边病房刚才一直插着尿管哼哼的病人都停止了呻吟,死盯着反射在不锈钢饭盒的走廊里家庭伦理剧的现场直播。

  晓蒙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没照顾吕翔的心情,她想解释,但有些事就不是真诚沟通能解决的,不然古装剧里哪来那么多因为接亲队伍碰上发丧队伍,互不相让最终大打出手的情节。

  晓蒙决定扯个谎:“我妈想让晓松回来帮忙,结果知道点乱七八糟的事儿,给我妈气坏了。”

  吕翔的情绪有所缓和,但依然没消气:“我妈都没了,你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我的情绪。”

  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刘美琴开了口:“医院门口都有卖寿衣的,你赶紧去买去。”

  吕翔得令一路小跑出去了,刘美琴感到自己再这么自怨自艾下去,两眼抓瞎的女儿女婿可能真的连怎么把王红囫囵个不失礼仪地送进火葬场都不知道。振奋一把精神,刘美琴被推上了王红葬礼主管的位置,指挥晓蒙给王红擦身,让吕志高给医院结账,自己拿过晓蒙的手机给吕翔的领导打了电话,通知张总吕翔的母亲去世了,希望单位能下葬那天找几个人给吕翔帮帮忙。

  殡仪馆派车来接走王红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加拿大,刚被姐姐骂了一顿的顾晓松,虽然带着一肚子委屈,但还是试探性地跟他的华裔老婆提起,将来母亲移民过来,能否跟他们一起生活。因为怕妻子反对,晓松特别为对方着想地提出,母亲将来可以帮他们带小孩,肯定比雇邻居孩子当保姆放心。Sylvia当即严正斥责了晓松的“无耻”想法,怎么能让“美琴妈妈”——Sylvia并不准备按中国的习惯改口,但她也不想让丈夫一家太别扭,就想出了这么个冗长的称呼——因为带孩子牺牲自己的生活,她应该去享受,去旅行,甚至去恋爱。

  Sylvia把一叠为她和顾晓松未来养老收集的手册拿给吕翔。加拿大提供的养老服务确实秀色可餐,虽然之前,他就跟母亲说过,移民过来八成是要在养老院养老。当时刘美琴还准备了一大把钢镚准备教洋人老太太打麻将。现如今真的被逼面对现实,晓松心里特别不好受。什么都要讲个传承不是么?中国自古就是子女赡养老人,断子绝孙才靠别人。如果一直没有这个传统也就罢了,但刘美琴可是顶着忠孝二字养了父母养公婆的。到她养老的时候,合同变了,变成了养老院,这不是老鼠会这是什么?

  三天后,王红从精神到躯壳都在烈焰中走完了她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火化那天吕翔和晓蒙的同事来了不少,但刘美琴所期待的能主动蹦出一两个能管事儿的角色的局面并没有发生,她只能努力搜寻脑内残存的丧葬习俗,继续扮演话事人的角色。这一趟殡葬之旅,刘美琴并没有白来,她算是开了眼了,大城市的淡漠人情发展出了温暖如归的服务业:什么殡葬超市,入殓师从穿衣到化妆一条龙服务,灵堂布置,葬礼策划……随便哪一项都有高中低档满足各类人群需求,看过的朋友都发自内心地慨叹“以后在北京终于会死了”。

  中午请完来悼念的同事吃饭,顾晓蒙像被扒了一层皮,拿着吕翔的银行卡去给饭店结账,卡却刷不出钱来,打电话去银行查才发现卡里只剩了一千多,她一直记着卡里至少还有三万多,怎么花也不可能只剩一千。晓蒙临时用同事给的丧礼钱结了账。

  一直等到晚上回家,一家子人困马乏得都草草洗澡睡觉,晓蒙才找到开口的机会:“吕翔,今天光顾着忙,卡里的钱好像不对了。”

  吕翔似乎早就料到晓蒙会问这个:“我给我妈买了个最好的骨灰盒,一万五。”

  晓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吕翔等了半天,见晓蒙没说话,继续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也知道那玩意儿成本价非常低。我就觉得我妈活着的时候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她在的时候,我想以后赚了钱要好好孝敬她,结果呢,先结婚吧,先买房吧,先买车吧,先攒钱要孩子吧……我妈就,没了。”

  吕翔说着说着又有点哽咽,弄得晓蒙非常内疚。她问这个干嘛呢,就算吕翔真是把钱点了给婆婆陪葬了,只要他愿意,她都无所谓,她何苦来的勾人家伤心事儿呢:“等你和爸把家里的事办完,还把婆婆接回来吧,在殡仪馆的骨灰塔租一个位置,以后祭拜也方便。”

  “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有我的打算。”吕翔转过来,“以后我爸就跟着咱们过了,你要是不习惯,我就在小区里再租一套房子,让我爸住,大不了雇个保姆。”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任性么?晓蒙就不懂了,她那句话也没明里暗里透着要撵公公回去的意思。虽然她并不反对吕翔的建议,只是,吕翔不跟自己商量一声,就这么做了决定真的合适么?

  最终,晓蒙什么也没说,她抱着丈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都听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吕翔就带着吕志高,毕恭毕敬地捧着亡母的骨灰回老家去了。顾晓蒙连轴转了好些天,强请了假下来,反正,该得罪的人也得罪光了,她打算休息一天再回学校。

  除了送走高三生的暑假,晓蒙很少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睡到自然醒了。她睡得头昏脑涨,睁开眼依旧只有八点,想再睡会儿,可一想到该备的课、落下没批的作业,弟弟的事还得打个电话问问清楚。晓蒙最终悻悻地起了床。

  客厅里,刘美琴正调了静音看电视,见女儿起来,赶紧端上已经准备好的早饭,坐下来要跟晓蒙谈谈。晓蒙以为母亲要谈弟弟的事,一个头变两个大:晓松这个不靠谱的样子,母亲怎么去养老呢?

  但是刘美琴却递给晓蒙一个账本:“你看看,这是昨天收的丧礼。”

  晓蒙瞟了一眼:“我这就收起来,以后照着名单还礼。”

  刘美琴却不松手:“不是让你看名单,是让你看金额。”说着指着笔记本给晓蒙讲解,“这一页是你同事随的礼,统一都是一千。你再看吕翔他们同事随的,三百、五百,最多八百。”

  晓蒙以为母亲要挑吕翔同事随钱少的理,头都大了:“妈,吕翔他们是私企,文化跟我们不一样。吕翔人缘好才来这么多人,换了别的同事,没准人来都不来,知足吧。”

  刘美琴痛心疾首:“蒙啊,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妈谈理想啊!通过这个账本,你就没看出点啥?你看你们单位,一看就是领导事先协调过的,一起坐学校班车来的。能来的,也都是商量好了随礼的钱数。一千肯定就是你同事认定的起步价,有关系跟你好的,人家随两千。你再看吕翔他们公司,都是拼车来的,张三正好开车来上班,就捎上李四、赵五、王二麻子一起过来。”

  晓蒙还是感到很懵懂,她尽力寻找母亲话里的玄机,但感觉糟透了,就像她一直努力却始终无法保证她的学生都能理解她的用心良苦。

  “……我倒不是介意金额多少,但你看你们单位的同事出手就比吕翔他们单位大方,但要论实际工资,吕翔他们赚得比你们多。这说明什么?第一,吕翔的单位就不算个靠山;第二,单位靠不住,员工就人人自危,钱都存起来。”

  晓蒙简直要给刘美琴鼓掌了,这是福尔摩斯包青天再世啊,美剧也不过就写个微表情破案,刘美琴综合了人物行为、社会风俗、经济情况等诸多因素,洞察人物心理。不过,知道了又怎样呢?晓蒙还是不甚明白。

  “你们现在还年轻,身体好又能赚钱,事事不求人,自然体会不到有集体的好处。这才只是开始,以后你们也会有孩子。你养老需要人的时候,你的小孩要奋斗要发展,你能拖他后腿么?依我看,吕翔还是得换个稳定点的工作。”刘美琴把账本推到晓蒙面前,盖棺定论了。

  母亲一片好心,晓蒙也不想反驳她,只推说北京不比家里,考公务员、事业单位的竞争非常激烈,吕翔离开学校那么多年,是无论如何没法再捡起做学生时搞期末复习的劲头了。

  刘美琴叹口气:“都是借口,要是他主动性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别的不说,就说晓松,不也办成了技术移民么。”

  提起晓松,顾晓蒙忍不住问:“妈,晓松跟我说他之前跟你说过不止一次要结婚的事儿,信誓旦旦地说都是跟你商量过的,他才这么干的。”

  刘美琴一听就激动了:“胡说!我根本不同意他娶个外国人,就算是中国皮也是国外生国外长的。”

  顾晓蒙听着觉得有点不对,晓松没跟自己说过女孩是华裔,看来母亲还是因为这事生晓松的气,才咬定晓松没说过结婚的事:“妈,一码归一码,你不能不同意就不承认他跟你说过这事儿。不过如果晓松乐意,咱们也别先忙着否定,他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能找个说说话的人也好啊。”

  刘美琴怒着怒着却哭了起来:“这孩子都是为了我,为了给我办移民,娶个外国媳妇遭洋罪。”

  刘美琴哭了一会儿,怨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从晓松身上转到了晓蒙身上:“你弟弟虽然学习不如你,性格也没你要强,得人哄着顺杆爬,你从小就倔,越不让干什么越干什么。但是我这俩孩子,都仁义又心事重,知道心疼人。”

  晓蒙一时抓不到母亲伤心的重点,只能顺着母亲的话安慰。她只当是婆婆的死刺激了母亲,加上弟弟要结婚母亲可能舍不得,才变得这么敏感脆弱。母亲的话,让晓蒙释然了,晓蒙开始自我反省,她对母亲莫名的恨,可能真的是一股醋劲儿吧,像小孩争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