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民族中,只有日本,与古希腊相似。这不仅是因为《古事记》里的神话故事,与古希腊神话相似,还因为戏曲里的悲剧意识,与古希腊悲剧相似。日本精神里,也有反骨的狄奥尼索斯。
两个民族都趋于美,却表现了不同的形式,处在不同的层次。古希腊的美是均衡的,与理性高度一致,然而狄奥尼索斯的伟力,却造就了悲剧,突破了均衡,使理性退回到它的本源的命运里,在文明的原点上,展示崇高之美。而日本人的美,却是阴柔的,优美有余,一旦阳刚,便很残酷。
残酷而非崇高,是日本美的特质,悲壮的日本人,一般都很残酷。武士道便是残酷的美学,优美起来,是理性的触角难以企及的,不可以理喻之。
可是,在歌舞伎的优美里,却有另一种令人回肠荡气的悲剧意识。歌舞伎之樱,情色华丽,绚烂之极,而归于悲剧。悲剧里,总有男女要死去,美善之物,多被丑恶凌迟。
山坡上,那樱之花的花枝,看似很随意地开了,却是个命运的提示。这枝樱,注定了是要悲痛的,两个樱花似的男女,要像樱花那样飞逝。在悲痛里,樱花怒放了,埋了山,涨了水,这就是歌舞伎。
田舍町人佐野次郎左卫门,站在田野的暮霭里,八桥上,看途中的花魁——老妓女,呆然自失,她曾是仲之町樱花满开的场啊!美人迟暮,人与樱花俱老矣。
义盗石川五右卫门,白天扮成商人模样,探听富户人家,夜里偷劫。他从南禅寺的樱门,眺望夕迫的花之海,不禁悦然道:“望不尽的晴朗啊!”一声叹息后,便落英缤纷,人在落花中,真是“绝景啊,绝景!”。小和尚清心,被怀疑偷了金子,寺院调查时,发现他与妓女“十六夜”有染,便将他开除。十六夜知道后,离家,追上清心,清心却反悔,劝她回去。
十六夜绝望了,跳到河里,这时,她已怀上清心的孩子。看到这一切,清心也跳河自杀了,但两人都没有死,十六夜被救上后,决心养育清心的孩子,而清心没有决心再自杀,游到岸上,遇见求女。
求女是名男子,他看护清心,而清心却打他五十两金子的主意。清心问求女,金子做什么用。求女回答说,是为了姐姐的恩人。
清心不知道,求女的姐姐就是十六夜,而这钱就是为报答他的。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供养死去的十六夜。
于是,他对求女说:把钱借给我吧。求女拒绝了,争夺时,他用绳子勒死了求女。后来,他又自杀了,没有人救他,如落樱坠地,被踏入污泥。
中国戏曲,在“死”的问题上,与歌舞伎的观念,有差异。日本人把阳间视为“秽土”,而把阴间看作“净土”;有一种不在乎“今世之生”,而期待“来世转生”的心理期待,以为不“洁”比死还可怕。
与此相反,中国人重视今世,把阴间也当作今世的延伸来理解。认为,如系自然死亡,则今世延伸至阴间,如系“横死”,就与今世断绝。
因此,中国戏曲,尽量避免“横死”。节妇投水自尽了,也要安排获救,让她回到大团圆去。而歌舞伎里的男女,却终归有个“壮烈的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