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娜走后,楚洛完全将自己沉浸在疯狂的训练之中,手下军士自九方圭以下皆叫苦连天,金雅看得心中既痛且伤,想要劝劝楚洛,排解他心中的愁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问之于司马辟,司马辟哈哈一笑,道:“哪个少年不轻狂?经此一变,你没有发现他更像一个男人了吗?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很对我胃口啊,哈哈”,金雅黯然神伤。
三月期限到了,这一日,铁甲军早早拔营行军,来到早就选好的一处位于河湟谷地深处的平坦河滩,河水早已干枯,露出遍布沙石的河床,河滩平地不大,四面山丘林立,山丘之间遍布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滩涂谷地,犹如迷宫一般。
楚洛站在一处小山丘之上,身边司马辟,金雅,南裕,毕玄诸将环立,山下空地上树立着一杆擎天大旗,旗杆两侧分别整齐排列的两个千人方阵,阵前两员大将,一个虎背熊腰,彪悍如山;一个白首鹰鼻,沉烈似水,正是先罗与九方圭。
此时,东方发白,旭日欲现。楚洛朝旗令校尉示意,旗令校尉朝山下挥动手中令旗,顿时,山下两个方阵分别朝相反的方向飞快的开始移动,一东一西,背向而动。
众人早就知道比赛的规则,按照楚洛制定的规则,两队人马朝两个方向进入河谷迷宫之中,然后双方各凭本事厮杀也好,设伏也好,还是隐蔽行踪,按兵不动也好,总之是在三个时辰也就是日当正午之前,不得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正午过后,哪方先抢的山下平地上的大旗,则为胜方。
山下空无一人的平地,那杆大旗孤零零地树立当场,迎风飘荡,蒙悦大感无趣,笑道:“楚洛,你说他们哪方会赢?”
楚洛笑笑,道:“你认为呢?”
蒙悦挠挠头,道:“按理说,先罗勇冠三军,经历多次大战,领兵经验比九方圭这小子强很多,但这三月来,九方圭究竟从你那里学了多少东西,那小子整个人像变了一个模样,越来越像你了,让人愈发地琢磨不透深浅,以我对你的了解,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所以我相信你,这次,恐怕九方圭会胜,如何?你敢不敢跟我赌一下,呵呵”。
楚洛无奈失笑,小声道:“我可没你那么多钱,还是免了吧”
金雅小声嘀咕道:“都知道结果了,那还比试什么啊,要是伤着谁,岂不糟糕。”
蒙悦哈哈一笑,“妇人之见,他们双方都拿着木制刀枪箭弩,怎么会受伤,即使偶有失手,也不会致命的,真是不得不佩服楚洛,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将木头兵器和身上皮甲都涂上这种稀奇古怪的无色颜料,二者相触,竟会变成如血一般的红色,当真是匪夷所思啊。”
这时司马辟突然出声,“楚师弟,为何不让他们当场列阵比试,而是要如此隐入暗处,并且还要限制三个时辰呢?”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楚洛,心中具有司马辟一般疑惑,静等楚洛释疑解惑。
楚洛微微一笑,道:“当场比试,固然堂堂正正,胜负一目了然,但兵书有言:兵者,诡道也。真正的战场少有这般从容布阵,君子对决。所以昔年不屑击河半渡的宋襄公会败于泓水,而退避三舍的晋文公反而会成就霸业于城濮。”
顿了一顿,楚洛继续道:“现在他们都隐入暗处,身处险境之中,不明敌情,在这短短的三个时辰之中,这方圆数百里的土林,正是最好的战场最是考验领军将领,在如此绝地,如何排兵布阵,是步步为营,稳中突进,还是兵行险招,放诱设伏,还是按兵不动,静养体力,等待最后一搏。这其中的变数很多,现在就看他们如何入局布子了。”
司马辟、南裕等人都暗暗点头。
众人都细细回想着楚洛的话,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时间慢慢过去了,日渐当头,虽进冬季,仍觉酷闷难耐,地上的日晷显示,已是中午时分。
楚洛轻声道:“开始吧”。
旁边早有鼓手敲响了军中战鼓,咚、咚、咚,鼓声震天。
众人精神一震,聚精会神地朝山下望去。
东西两个方向,刚才两队人马分别消失的峡谷之中,扬起冲天的飞尘,铁甲军现身了。
“东边的是九方圭,西面的先罗”
“奇怪,先罗怎么无精打采的,不对,先罗麾下的铁甲军怎么……”
山下,两队奔腾的铁骑,相距三箭之地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齐刷刷停了下来。
这一下,众人都看出问题来了,双方阵型一对比,只见先罗身后铁甲军明显比原先少了很多,不足八百骑。
其他人哪里去了,众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
蒙悦笑道:“先罗这是要玩分兵合击的战术啊,不错。”
司马辟看了一眼楚洛,摇头苦笑,道:“只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司马辟话音未落,在西北方向的峡谷中,缓缓走出一队骑士。看数量似乎有三四百骑,正好对上先罗所少人数。
蒙悦纳闷道:“先罗这是怎么回事,要合击也最好等到关键时候,在从背后一击,如此早早暴露出来,是什么道理?是威慑?挑衅?”
待这三四百骑缓缓走近,众人更是吃惊,只见他们或衣冠不整,或垂头丧气,阵型松散,丝毫不像临敌上阵一般。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楚洛,楚洛微微一笑,道:“刺侯建功”。
看到众人疑惑不解的眼神,楚洛又道:“这首战第一功,当计刺侯之名。”
刺侯,那是什么,竟然能令先罗三百铁骑折翼而归。
先罗看到这三四百人身影,脸色一变,复又望向对面九方圭,缓缓点点头,嘴角上扬,眼中战意高涨。
先罗竖起手中的木枪,“战”,铁甲骑高声呼应。
先罗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而去。
身后队伍缓缓而动,在移动中调整战斗阵型,并逐渐加速,朝对面九方圭一方冲去。
九方圭手中令旗一挥,千人方队一分为二,前面八百骑出击,迎上先罗,后方二百骑仍旧纹丝不动。
双方逐渐逼近,一时间箭雨纷飞,枪林横行。
在短兵交接之前,九方圭只发出了三个命令,三个字,“散”,“射”,“合”,三令一出,大局已定。
所谓“散”,就是调整密集阵形,双马之间拉开一定距离,只见九方圭右翼骑士俯下身体,紧紧地控制着胯下战马转向,远远望去,好似波浪一般,整齐划一,令人不禁为骑士们的精湛骑术拍案叫绝,但凡临阵变换攻守阵型,这是兵家大忌,如被对手抓住变阵时的短暂混乱,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山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蒙悦惊道:“临敌变阵,这……这是什么说法?”
司马辟紧皱双眉,死死盯住山下战场,突然走上前两步,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我明白了。”
蒙悦奇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啊,明白什么了?”
司马辟指着山下,道:“明白九方圭为什么敢在先罗眼皮子底下变阵。”
蒙悦道:“为什么?他吃错药了吗?”
司马辟指着山下,道:“诸君,请看,为何先罗不乘此良机,直击九方圭右翼呢?”
南裕道:“对啊,我们都看出来了,先罗不应该看不出来啊。”
毕玄眼尖,跳将起来,手指直指前方,道:“原来那儿是一处干涸的河道,是因为那条河道”。
经毕玄提醒,众人方才恍然而悟。
峡谷远远望去一马平川,实则在中间有一条宽阔的东西走向的干枯河道,宽约数十丈的河道的两侧是高出河道许多的河床,其间遍布大小鹅卵石,跑马不易。
而且,先罗采取传统的骑兵尖阵冲锋,直线冲击,正好进入河道,此时要想攻击九方圭右翼,则必须冲上河床,因为中间的距离是一段遍布大石的缓坡,这样一来,先罗骑兵速度便降低下来,冲击之势便顿渐几分,而九方圭变阵是在河床上进行,居高临下,更增气势和冲击之力,两下相较,胜负已分。
“射”字令下,九方圭麾下先是弓箭手射出了一轮弓箭,接着长矛兵就掷出了手中的长矛,再是弩弓的射击,最后全体拔刀,加速,冲击,撞击……
所有动作整齐连贯,犹如一人,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如人使臂,如臂使指。
山下两队铁流相撞,山上众人惊得双目圆睁,几欲失叫。
经过三月的残酷训练,九方圭所率铁甲军军容气质为之一变,如果说原先的铁甲骑更像飞扬跳脱的游侠豪杰,那么现在逐渐变为集冷血、肃穆、漠视一切生物的杀人活兵。
蒙悦私底下嘀咕道:“乖乖,这还是人吗?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凶兵啊。”
司马辟长叹一口气,道:“你听说过大魏朝的铁猛兽吗?”
蒙悦打了一个激灵,道:“铁猛兽,天哪,楚洛的练兵方法是大魏的铁猛兽之法吗?他年纪轻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司马辟笑道:“我们这个小师弟出身来历必定不凡啊,蒙悦啊,你能招揽来此人,总算是为我铁剑城立下了大功啊。”
蒙悦望了一眼高台上如山屹立的铁甲身影,小声道:“他变了,我还是觉得他以前嘻嘻哈哈率性而为的样子好。”
哈哈,司马辟连连摇头,笑道:儒生之见,如果现在是在太平盛世,又有谁会愿意过这刀口舔血的生活呢,你如果还抱有这种想法,别说在乱世之中立身,恐怕命都很难保的住啊。
蒙悦很想反驳,但却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只得撇撇嘴,无奈一笑。
山下荒原中,两队厮杀已接近尾声,九方圭率领的铁甲骑出人意料地完胜。
一千对一千,歼敌擒将,己方仅损失三成,大胜。
九方圭至始至终端坐马上,没有挪动半步,但微微颤抖的手臂却显示出他心中的紧张与兴奋。
先罗呆呆地看着四周环绕着的游骑,对方横举手中的强弩,这预示着战事的结束。先罗又看看己方仅剩的三骑,不由得黯然失色,一千铁甲军,现在算上自己仅仅剩下四人。
先罗摇摇头,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迎上来的铁甲骑,先罗施以军礼,沉声道:“今日交战,我军自步军都督先罗以下,全部战死,无一生还,铁甲骑大胜。”
铁甲骑千骑长在马上躬身施礼,然后朝身后挥臂示意,身后骑兵方队发出一阵震天的呼喊,“铁甲骑,万胜。”
先罗等一批败将垂头丧气地走上山上高台,等候楚洛的训示或者惩罚。
楚洛看着众人,微微一笑,道:“诸位实在是太出乎我意料了,在败局之势已成的情况下,竟然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但给予对方大量杀伤,而且战至最后一人而不退,精神可嘉,气冠诸军,很好,每人賞肉半斤,好酒一斤,下去领赏吧。”
原本正在低头数蚂蚁的众人一听,所有晦气一扫而空,人人好像打了鸡血一般,高声叫道:“大都督英明,大都督万岁。”
一句大都督万岁,语惊四座,蒙悦咋咋舌,暗道:“这帮没文化的丘八,这不是想害死大都督吗?这帮家伙是不是黑天莫伊派来的啊?”蒙悦斜眼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司马辟,但见他依旧面带笑容,不见丝毫异样,不由得放下心来。
先罗等人兴高采烈地下台而去。九方圭领着一班得胜将校士卒登上高台。
楚洛点点头,笑道;“还行,一月的训练没有白费。”
众人闻言,腰板挺得更直了,那神情就差没在脑门处写上“我很牛,别惹我”等语,可能文学修养好的还会写上:“天下英雄舍我其谁”之类的豪言壮语。
但楚洛接下来的话,却像冬日里的一盆凉水从众人头顶淋下,将众人从火热的幻想中拉回了冰冷冷的现实之中,所谓醍醐灌顶,如此是也。
楚洛微微一笑,道:“真的很不错,如果碰上魏朝的铁猛兽,至少不会死得太难看。都说魏朝自建国之初,便四处环敌,无日不战,现在更是主弱臣强,政治昏暗,但却为什么却依然能延绵近百年而国祚不断?就是因为有铁猛兽的存在,记住他们的名字,黑獭将军---宇文黑獭,擒豹之虎---李擒豹,掩赡之勇---杨掩赡,老熊当道卧---王熊,猛兽将军---蔡之佑....。。”
随着楚洛每念出一个个如雷贯日叱咤风云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好似一座巨山一般铺天压下,九方圭等人禁不住双肩悚然,心下胆颤。
这每个名字背后都流传着一段故事,一段足以让任何军人热血沸腾顶礼膜拜的故事,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这故事逐渐流传为一个个不朽的传奇,乃至神话。
九方圭咬咬牙,上前一步道:“属下等人心性浮躁,偶有小胜,便心生骄念,目空一切,小觑天下英雄,如不惩戒,必有败亡之祸,请大都督处我等以不律之罪,警戒诸军。”
楚洛闻言这才点点头,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圣人大儒尚且如此,何况我等凡俗之人,为人在世,不怕有过,就怕有过而懵然不知,知之而不改,你们如果能时时保持警惕之心,恪守本心,不骄不躁,勤加练习,铁猛兽虽强,亦非无敌也。好了,下去领赏去吧。”
九方圭等人躬身拜谢。
司马辟看到高台上的这一幕幕,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喜的是楚洛战法犀利,杀伐果敢,加之手段高明,将士甘愿用命,乃是成就基业的不二人选,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才对,但司马辟眉头紧皱,心中实在忧虑难解。
司马辟努力去掉心中的烦躁,上前道:“师弟,练得如此强军,堪比铁猛兽啊,我心甚慰。”
楚洛摇摇头,紧皱的眉头不见松开,道:“师兄,你就别安慰我了,我军的战力比之真正的铁猛兽尚不及其十一啊。”
司马辟闻言一震,蒙悦急道:“师弟,是否太涨他人志气了,铁猛兽有那么可怕吗?”
楚洛叹道:“铁猛兽确实可怕,这点毋庸置疑,百年来那些死在其手的万千赫赫强者便是最好的证明。”
看到司马辟变得难看的脸色,楚洛笑道:“但却并非不可战胜。当年魏武帝的虎豹骑纵横中原,横扫北漠,战无不胜,是当时第一强军,但也有宛城、兖州、陇西之败。在长江赤壁一战,虎豹骑更是不敌东吴水师,一败涂地。所以当实力悬殊力战不可胜时,弱方当重谋略以补不足,解决的办法总比遇到的困难多。老子道德经中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莫之能先。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蒙悦仗着自己熟读典籍的优势,接言卖弄般地道:“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还有故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以及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故刚强处下,柔弱处上。对吧?”
楚洛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胜败不在强弱,而在于一个势字。得势则弱者亦可克强。”
经过楚洛的开解,司马辟笼罩心中的忧虑阴霾一扫而空,当下哈哈一笑,道:“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言罢朝二人挥挥手便转身离去。
蒙悦喃喃道:“司马师兄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潇洒了,看这姿势太帅了,长歌而行,大袖飘然,大有名士风度啊,都快赶上我了。”
楚洛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
蒙悦突然长叹一声,道:“要是陈皮麻子他们在该多好啊。”
楚洛仰头望天,道:他们在上面时刻看着我们呢。
此刻,日头西斜,云霞如火,炫彩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