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第二章活在最好的年龄
汤小东今年十九岁，自从诊断出“运动神经元病”——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他就偷偷在心里有个想法:趁着现在还能动，还有选择的余地，要有尊严地死去，要在最好的年龄死去。
他在医院的时候，见过这种病人，那些病人起初跟正常人无异，随着病情的加重，慢慢地，就只能躺在床上发呆，再然后，变得不再那么正常，他们眼神恐惧，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那种不甘的、怨天怨地愤怒震慑了他的心灵，他绝不愿意成为这种人，死也要平和有尊严的死去，因为他来过，在最好的年纪。
他不尊重生命吗？不，他热爱生命。
只是，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此时的汤小东深有体会。
君不见?某某女士，受到某位只手遮天男人的侵犯，诉讼无门，最后选择结束生命，你能说她不热爱生命吗？恐怕不是，她只是不愿再绝望的余生中痛苦挣扎，更重要的是，她要以死明志，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要留那么一点点尊严在曾来过的世间上。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那么这跟汤小东的“渐冻症”有什么联系呢？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汤小东能想得到日后不能动时，别人那种异样的眼神，叫他无法承受，他能想到无法用手来吃饭，歪眼流涎，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剩下的全是绝望。
更何况，他家庭并不富裕，从小父母离异，他和妹妹跟着母亲在外婆家长大，可以想象得到，生活有多艰苦，一个女人离婚后带着两个孩子，这辈子再嫁无望了。
得亏汤小东的妈妈身子骨还好，做了两份工作，加上他那离婚了的爸爸每月寄来的生活费，才勉勉强强供二人上了大学。汤小东也谈不上恨他爸爸，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大人的事，说不清楚，也不想参与。可是要说有多爱，那也绝不可能。
汤小东上大一，而妹妹还在上高中，他这病无药可医，为了不拖累他人，为了妹妹还能够继续上学，为了自己，他决定去死，只是可怜了那总是忙碌的母亲。
想通了这些，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些雀跃。
那是一个幸福的让人发昏的午后，趁着他汤母出去买饭，趁着医生巡视完毕，他对护士撒了个慌，借口去上厕所，悄悄地溜了。
本来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修养了，但汤母坚持要住院，汤小东自然明白汤母那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心里好一阵难受。
他一身病号服，身份证也没带，手中只有汤母给的一百块钱，买了张票和两包他不会抽的烟，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
他连目的地都没有想好，只是坐着看路边风景。
黄昏，巨大的橙色太阳斜斜挂在西天，将大地染成了橘黄色，天边的火烧云镶了一层金边，缓缓飘动，变幻莫测，太阳在其中穿插。有时，被云层蒙住，隐隐约约的，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蛋黄，有时，太阳又从云层中透下来，那直直的一束束光神圣无比，犹如神迹降临。
汤小东仔细观察周遭一切，黄昏中，那青黑的山脊不住倒退，他拼命想要记住这婆娑世界，忽然感叹到生命的美好，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于是他摇开窗户，拆开了一包香烟，生疏地点上了一根，用力一吸，呛得满脸通红。
车上男女老少二十来人，见他摇开窗户吸烟也没说什么，只是偶尔瞪他一下，汤小东心想:“我都要死了，还怕你们怎么看我吗？哼!”
车子停了几个站，他一连抽了五根香烟，脑袋有些蒙圈了，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直犯恶心。这时司机打开了广播收音机，里面放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情歌，歌词句句直往汤小东心里钻，他不禁想:“我还没谈过恋爱呢！难道就这样死了?”
他仔细的回忆起暗恋过的女孩，长长叹了口气，又点起香烟一根接一根的抽了起来。
车上的音乐，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汤小东眼神渐渐地迷离了起来，思绪纷飞，回到了跟某个女孩遇见的每一个瞬间，脸上有了些笑容。
“嘶……疼!”汤小东猛然惊醒，手一甩，烟头飞向了窗外，手指却烫掉了一层皮。车上除了司机，却没其他乘客了。
司机说道:“你这是要在哪下车啊？前面两公里就是终点站了。你要在终点站下车吗？”
汤小东往窗外看去，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
听到终点站三个字，汤小东联想的自己生命的终点站，心中一突，摇摇头道:“那个……我就在这下吧!”
司机师傅“哦”了一声，停车开门。
汤小东走在地上的时候，脚有些发软，手颤抖着又去掏香烟，他本不会抽烟，听说抽烟可以镇定，他便准备了两包，此时他又点上一根，仿佛精神上有了依托似的。
天虽黑了，但一轮明月自东缓缓升起，天也不全然是黑了。
汤小东将衣服紧了一下，四肢并用吃力向旁边的山上爬去。
“这要是放在半年前，倒着也爬上来了!这病果然厉害!”汤小东自言自语。
大约爬了三个小时，才爬不到五百米，在一面看起来百米高的崖边上停下来，说道:“这寻个死也难呀！幸好没有选择上吊，不好看不说，要是绳子都系好了，没有力气去伸这脖子，那得多狼狈呀？”
“这跳下去应该可以摔死吧！死在这，也不用闹得人尽皆知了!”汤小东跺着脚，看着脚边十来米高的悬崖说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高处望着暮色苍茫的大地，看着脚下那条盘旋蜿蜒的公路，世界一下子安静了，静悄悄的，一片死寂，没有一丝生机。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被五行山压了五百年的孙悟空，不甘的情绪充斥着胸膛。脑中的往事一遍遍放电影似的回闪，母亲忙碌的身影、妹妹乖巧懂事的模样、那些三五成群无所事事的同学哥们、暗恋的女孩、第一次吃玉米时剥开壳子露出香甜的玉米粒、母亲小时候为他穿上刚买的新衣服、第一次听一听就会喜欢的情歌……
“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汤小东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眼泪刷的一下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回应他的是山谷中“是我……是我……”的回声。
天突然有些红了，没错，是变红了，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赤色血云，显得十分的妖娆诡异。
汤小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觉。
起风了，先是树叶满天飞舞，紧接着狂风大作，呼啸着在山中来回嘶吼，宛如万千冤魂大声哭喊，可惧可怖。
“嘎拉拉……”一声惊雷从天而降，水桶粗的电蛇狂舞着劈在汤小东所在的悬崖下方，与此同时，悬崖下方随即传来一声似兽非兽的怒吼。
汤小东脚下的地面震颤不已。
他猛然惊醒，从恍惚中抽离了出来，紧接着鼻子闻到一股子焦臭味儿。
天空不知何时浓云密布，压得低低的，翻涌不止，无数的电弧如银蛇般交织在云层里，织出一道电网，发出轰隆隆的低吼，似是在酝酿一场惊天巨变。
“怎么赶上这鬼天气，我得抓紧时间了……”当下不再犹豫不决，眼睛一闭，纵身跳进悬崖……
汤小东还没到崖底，又是一声惊雷骤然劈出，天空中无数的银蛇电弧合成一股，丛黑云上方劈将下来。汤小东掉落的速度自然极快，可这巨雷来得更快，后发而先制，汤小东人还在半空中，巨雷已到了崖底。
说也奇怪，这雷也不劈汤小东，就在他身旁直愣愣专劈崖底。巨大的轰鸣声将汤小东震得七荤八素，在那一瞬间，在他跳下的那一刻，他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连生命都要放弃的人，你还指望他想什么呢？他甚至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汤小东隐约听到一声巨吼，似不甘，似悲愤，但又好像是那种不死不休的天地傲气，激愤决绝。汤小东心中惊异，惊异的不是这吼声出自哪里、出于什么生物，而是惊异这吼声所带给他的感受，他心想:“这吼声何其地痛苦，这不甘与悲愤倒像是替我喊出来的一样。”
在自己将死之时，能有这样知心的一声怒吼，当然畅快适意，那真是好比伯牙遇到了子期，高山流水去了，他心底一暖，眼看就要哭出来，但更多的是心有所感，他赫然想:“是啊，真正的尊严不是低头顺命，而是站起来绝不认命，“渐冻症”是吧?你来任你来，有种就把我折磨死……”
想到这，他又有点不想死了，但人已经跳下来了，悔之晚矣。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跳下去……”他睁开眼睛，雷电耀得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焦臭味儿越来浓烈。
忽然黑影一闪，一个物体朝他飞了过来。他想要躲，可人在半空借不到力，无从躲起。
那黑影越来越大，径直扑了过来，汤小东“啊!”的一声，眼睛一黑，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