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安,摄政王府外。
两队车马挤满了整个坊内,下仆们来来往往搬送着行李包裹,马匹凑在一起扫扫尾巴,打着响鼻。
“还请姑姑替侄儿向慕云告罪,实在不是不愿参加他的婚礼。礼法所限,侄儿要带岚汐回趟金陵。”云靖说着对云氏长揖到地,岚汐携着夫君一同躬身。
“你们小夫妻俩一路上别太赶了,到了金陵替我向哥哥问声好。”云氏说着扶起云靖夫妻俩,说着心里已是泛起苦涩,“云儿不会怪罪你们的。”
“正是,王爷的贺仪绝对会让二弟抬到手软,嘴里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啦!”慕霁说笑起来。
因云正皓终究是云靖之父,婚礼的次日新妇向翁姑敬茶这一步二人只好到金陵礼成。
“姑姑姑丈,不知您二老对侄儿早晨所提之事有何异议?”
听闻,云氏转头和慕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慕彻道,“如此甚好,我和你姑姑都同意。”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既然如此便请姑姑姑丈稍安勿躁,折子侄儿已经递上去了。”说着又拱了拱手,“还请原谅侄儿先斩后奏了。”
慕霁看看云靖,忽然看到云佩绯红一片的脸,顿时明白了,便朝着云佩微微笑了一下。
云佩一跺脚,捂着脸回了车上。
又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云佩轻轻把车帘掀开了一条小缝,却正好看见慕霁坐在车前的横梁上!
下意识地,云佩捂住胸口朝后仰躲了一下。
慕霁笑意仍盛,猛地把脑袋伸进了车里,这时,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彼此呼吸的温暖气息轻轻地从双颊上拂过。
“你,一路保重。”慕霁说着从胸口摸出了一个黄色的信封,“给你。”
云佩拿过信封,刚刚想要拆开来,慕霁的一双手却覆了上来,“等我走了再看。”说着,脸颊上隐隐约约地红了起来。
“好。”云佩轻轻应道,把信封塞进了袖中,“你也一路保重。”
慕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走了。”说着跳下车,一翻身上了小厮牵来的马。
两队人马整装待发,一个朝东门去,一个朝南门去,绕出坊外便分开了。
渐行渐远中,云佩再次轻轻拉起车帘回头望去,恰好看见慕霁在马上回过身朝自己摆了摆手。
记忆里二人有多少次的分别,多少次的决绝离去,唯有这一次的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
*
六个月后
金陵。
玄武湖偎着城墙,紫金山一带都隐约地躲在迷雾里,仅仅看出一些轮廓。昨夜下了一场雨,烟雨朦胧中,云靖走出了山门,没有众人跟随,云靖心扉顿时畅然——大好河山,如一片锦绣,全铺展在我的脚下了!
这是他最后一夜宿在金陵的王府,等日后他到了长安,完成了那一切,这里就再也不是家了!夫子庙的集市、秦淮河的画舫、紫金山的薄雾……一切都成了再也无法回去的梦境。
江山重叠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鸡鸣寺外题着一幅对联。云靖走上去,饶有兴致地摸了摸浅深镌刻在门楣上的阳文,忽然就仿佛是触摸到了千百年间的滚滚雨雪风霜。
云靖心头突然一紧,无限寂寥登时涌了上来——
幼时,他客居长安,总觉得身后还有一个依靠,还有根的维系,所以无所畏惧。如今,在他下定了决心,即将天下在握时,他反而感到一丝畸零无依的凄凉。什么叫孤家寡人?独立权力的高峰,那种凄寒,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而真正置身其中的人,却已是退无可退,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洛阳,慕家庄园。
慕云告别柳安回到自己的院子,然而一绕过影壁,竟看见了哥哥慕霁,一时呆了,喃喃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慕云,你告诉我,你真的心在天下了么?”慕霁并不答他的话,拉着慕云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
慕霁备了酒,自饮了一杯,细细看着这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他面庞上褪去了儿时虎头虎脑的样子,长成几分契丹人的剽悍,几分中原人的俊朗,却是亲切中透着些许疏离。
“是。哥,你想不到,云靖竟是那样一个人!苏琅苏大人私通契丹,甚至是云翊蒙蔽圣听动摇国本,以及,云端太子殉国……所有的事,他云靖才是幕后的那只巨擘!我是恨云翊,他没有保护好我的子芮,但是……”慕云咽了一口唾沫,眉头紧蹙,终于道,“哥,若你肯助我,他日得了天下,我愿与大哥共享!”慕云没在意兄长异样的神色,只是流露出难以按捺的喜悦,眸子里闪闪烁烁的。
“我有证据!”慕云高声道,“我已经给宁策大哥写了信,不出几日他见到那些证据,真想看看他恨不得撕碎了云靖的表情啊!”
慕霁摇头苦笑。
慕云他的骨子里,终究是流着和云靖他们一样血。
“大哥!以淮河为界,我可以让大哥先挑!我们兄弟联手,共治天下!”
“二弟,但愿你不是被这世事繁华晃花了眼。”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这半壁江山的许诺,二弟休要再提。这锦秀山河还要帮你治理,我又是何苦自讨麻烦?我只盼他日二弟登得大宝,记得许哥哥一个自由之身就是了!”
“自由?自由算什么,哥哥想要金山银山弟弟自然也会帮你弄来!”慕云说着露出笑意。
“等你经历过,自然晓得自由,那是何等可贵!”慕霁长叹一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大哥一定是醉了,说的什么胡话!”慕云眸子闪了闪,起身抢下了酒杯。
醉了?慕霁自嘲地笑笑,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啊,就像是一场似醉似醒的梦一般!
“哥,我还是扶你回房吧。”慕云说着走过来,扶起了慕霁,“哥,赐婚的圣旨已下,你放心,一切事情都会发生在你和郡主成亲之后。”
都说飞鸟尽、良弓藏,我的好弟弟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哥哥了,哥哥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未来的路,一路走好。
慕霁心中清明,却宁愿相信自己是醉了。
这个世上,他还能相信谁?
朔州。
“云靖……”宁策在中军大帐收到了慕云寄给他的信笺,看着看着,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那是铮铮铁证,“云靖你骗我好久!”宁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双目尽赤,渐渐萌生了恨意。
自己只是为了给云端报仇,却不想被仇恨蒙蔽了双目,为有心之人所利用。最可恨的是,自己竟然与豺狼为伍这么多年!
是,云靖待他亦不薄,可是一想到昔日的兄弟相称,再想到云端,宁策顿时心如刀绞。
慕云诚恳地提出了联手的邀请,宁策却垂下眼帘,缓缓地把书信撕了个粉碎。他收起云靖与契丹来往构陷苏琅的书信、写给云翊让他前往前线告诉云端收复十六州的时机办法的书信。
这世上,他还能信谁?
想他宁策手握重兵,何必受控于人!谁能保证,慕云不是又一个云靖?
宁策这么想着,大踏步走出大帐,他负手遥望中原,冷笑中忽然瞥见太阳初升的方向,光芒万丈!
*
两个月后,赐婚的圣旨到了洛阳。
然而就当华灯初上,慕家庄园内外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时,新郎新娘却双双失踪。
洛阳城郊。
“嘚嘚”的马蹄之声渐近,城门下驰来一骑,直飞驰到远郊才听到长吁一声勒住了马。
“终于在宵禁之前出来了!”慕霁松开手里的缰绳,抱紧了身前的云佩。
二人俱是一袭大红的礼服,即使是在夜幕里也是格外醒目。
“记得从契丹回来,你就是这样抱着我。”云佩偎依在慕霁怀里,轻轻说道,“我们去哪儿?”
“海角天涯,二弟他们爱抢这江山就让他们抢去,我只要你。”说着嘴唇便吻了下来。
相信很快,慕家庄园里就会有人找到慕霁的留书。这个世上,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慕彻夫妇了。但是留在家里就势必会被卷入那场纷争,那一定是迄今最惨烈的厮杀。与战之人,全都是昔日手足相称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说他懦弱也好,没有野心也好,在慕云向他坦言之时慕霁便打定了主意。
退出。
*
又是两个月后。
突然,长安城里传出了泰康帝染上肺痨而崩的消息。因泰康帝年幼无子,驾崩前下旨传位摄政王。
然而云靖登基仅仅十五天,不知从何处爆出了云靖毒杀泰康帝的传闻。而且声势越演越烈,霎时间,各诸侯国纷纷不满,带兵齐聚潼关示威。云靖宣宁策带兵南下镇压,慕云顺势从洛阳起兵。就当宁策率一部分兵力离开朔州之后,蛰伏大漠的契丹人开始蠢蠢欲动。
*
煌煌帝都,眼下就犹如一座空城。
云靖屏退了所有人。站在高耸的大殿里,他眺望着远山,以及他的大好河山。
人生如梦,这一生所经历的因果轮回,就真的像是梦一样。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