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眼瞧着还有半个月就是慕霁八岁生辰。
景仁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慕家庄园,慕霁的院子。
“公子,二公子在外面。”天微亮,慕霁还躲在被窝里睡着,迷迷糊糊中听见耳旁有人说话。
慕霁吧唧吧唧嘴,微微张开了一只眼,万般不情愿地挥挥手,“不见。”说着翻了个身,又睡了。
“公子,今天是您的生日,家里人外头的公子都送来了礼物,您不起来瞧瞧?”玖木不肯走,接着和慕霁说话。
“不睡了,不睡了,你这么唠唠叨叨的,怎么睡!礼物呢,拿来看看!”慕霁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在这里!”玖木一样一样搬了过来,“这个是老爷的,这个是夫人的……”玖木念念叨叨,正经不少,愣是摆满了一床。
慕霁坐在礼物堆里,说不准是不是高兴,年年如此,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公子,二爷还等着呢……”玖木看着那堆礼物,一脸羡慕。他眼下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哪能对这堆新鲜玩意儿不动心呢?
没等玖木说完,慕霁从床上爬了下来,往外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看着哪个喜欢,自己拿去!”说完只穿着中衣就跑了。
“公子,衣服!”玖木抱着一打衣服跟了出去。
正屋,慕云喝的那杯茶已经见了底,本想起身告辞,却见慕霁出来了。
“恭贺哥哥又长了一岁,弟弟的礼物看见没?”慕云笑着起身相迎,却见慕霁单衣出来,不禁愣了一下。
慕霁看看慕云,也愣了一下——今日也是慕云的生日,自己竟生生地忘了!他窘迫都看看看慕云,慕云仍是一脸笑容,似乎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慕寒心里责备自己,忽然想起前日得到的那一卷书,知道弟弟是爱书到了极致的,见了必会高兴,便道:“二弟,稍等片刻!”话毕冲进了屋子。
不多时,慕霁捧着一卷古书跑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慕云的怀中:“二弟,是我不好,竟然忘记了,这个书,送你了,便当做生日礼物……”说着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知你喜不喜欢?”
“喜欢!太喜欢了,谢谢哥哥!”慕云得书已是爱不释手,只是在慕霁面前不好表现出来,但那份喜上眉梢已是无论如何都是掩饰不住的。
慕霁并不在意慕云的诧异,拉着弟弟并排坐下,“黄河水帮的金老大带人去金陵寻百凰草,却被舅舅的人打的落荒而逃,你可听说了?”边说边乐不可支。
慕云点点头,“听凡海哥讲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可是病了?”慕霁觉查出来,抬手摸了摸慕云的额头。慕云虽身子弱,但平日都是十分活跃的性子。
“娘病了……”忽然慕云低声说了一句。
这时慕霁方才记起,几天前慕云就说过,如氏病了。只是那时并不重,和伤风无异,抓了几副药家下人就没再提。
慕家的人都知道慕云的母亲如氏嫁进来之前是平民家的,在家里一向默默无闻。也摊着她好脾气,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在府里也不声不响地活在一个角落里。她出落了一副姣好的容貌,两道细细的柳眉面上一副淡淡的忧愁,却又丝毫不见江南女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她而今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脸上并没有岁月流过的痕迹。只是出身平平,八年前为慕彻生下了庶子后,至今慕彻都没有再去她那一次。她与世无争,只是守着自己的儿子,默默地活着,没有再多的要求。在慕霁看来,如氏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子:去找慕云那几次,站在院子里,他都听见如氏唱着陌生的歌谣。歌声是那么辽远、凄婉、悠长,让慕霁几乎沉醉其中。听了几年,慕霁渐渐了解,这歌谣并非来自中原。在慕霁记事起,隐隐约约就觉得,这个如氏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们去看看她?”慕霁轻轻地问。
“不用了……”慕云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眶却是红了一圈。
慕霁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没再多说什么,“时候不早了,陪我去父亲母亲那里走一趟。”
云氏的院子。
慕霁远远看见母亲房里的大丫鬟紫衫在院子里浇花,便跑了过去,“紫姨,我娘起了么?”紫衫是云氏下嫁时从宫里陪嫁过来的宫女,后来就嫁给慕家老管家慕原的长子慕广。
“大公子来的真早,夫人也刚起,还张罗着给公子煮长寿面吃呢!”正说着外头有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进了院子,见了慕霁兄弟又纷纷问好。
慕霁谢过紫衫,这才进了屋去。
儿女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慕霁请母亲坐好,跪下磕了头,这才欢欢喜喜地丫鬟手里拿过碗,亲自盛面,“娘您吃了吗?”慕霁一边盛面一边看云氏摇摇头又道,“孩儿也没吃,就留在这边和娘一起吃吧!二弟今天生辰也一起吃吧!”
“多谢大哥。”慕云微微笑了笑,接过碗筷。慕云因是庶出,生母如氏的院子和上房隔了一个花园,除了晨昏定省慕云并不常见到云氏,所以慕云在嫡母面前便有些拘束,还不如在父亲面前那般自在。
母子三人不声不响地用完了面,慕霁陪母亲坐了一会儿,云氏便打发他兄弟二人去学习了。
从院子里出来,正碰到满身是汗的慕彻,看样子是刚从校场回来。
“今日生辰便不拘着你俩了,出去吧。”慕彻难得没有板着脸对儿子们讲话。
兄弟二人如蒙大赦,对视一眼,欢快地出去了。
慕彻进了屋子,丫鬟们正在收拾桌子。内室,云氏坐在梳妆镜前,却是一脸愁容。
“我的好夫人,在想什么?”
“还不是霁儿。”
慕彻在床沿坐下,问道,“儿子怎么了?”
“孩子一天天大了,总要出去和外人接触,今天又看到他额上的胎记,想起那些人说的,心里就不舒服。”云氏说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管那些人嚼舌作甚?我们的霁儿是好孩子,夫人不是天天对我夸他么。”慕彻说着起身来到妻子身后,揽过她的肩头,慕彻轻轻嗅到了她淡淡的体香,这么多年了,他仍然这样喜欢这个味道。
“毕竟是自己生的孩子。可是老爷,他将来要面对的不只是这一家人,他将来要执掌家门,做江湖上的好汉啊!可是……”云氏说着转过了身,一双眸子闪动着,“可流言蜚语也能打垮英雄汉不是么。”
慕彻一怔,想起了八年前,慕霁初生的情景。
那是景仁十年九月二十六日。
*
深秋九月,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暑气。湛蓝的天空中,几丝云朵懒懒地飘着,几只鸟儿时不时地穿梭于云层之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洛阳城中,慕家庄园。
一位下颌微须,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伫立在窗边,目光颇为凝重,似乎是有心事一般。男子叫慕彻,在洛阳城任户政司主管,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在江湖上,他却是响当当的慕家三杰之一的老三。大哥慕征和其子早亡,只留下了孀妻和幼孙慕江,二哥慕衡自幼过继给族人,离开洛阳后也不知所踪,慕彻成年以后理所应当地接管了慕家。慕家以流影剑法名盛江湖武林,香火传至慕彻已有二十代人。
可多年来唯一的遗憾的是他年近不惑,家里却是人丁不旺——和夫人云氏成婚十年至今膝下仍没有一儿半女。寻了多少年的医药,终于求到了西巅敏家。
此刻,慕彻站在窗前,心中浮起一丝愉快。
突然,天空暗了下来,四面八方的乌云迅速向这里聚拢。那几只鸟张皇失措地逃窜了,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狂雨滂沱中,忽然天边亮起了一颗明星。
“老爷,您瞧那边!”管家慕原兴奋地指着天边。
慕彻抬抬眼,只见那星亮如白昼,光芒甚至遮去了月华。
他皱了皱眉。刹那,白星陨落,一条巨大的苍龙从云缝中跃出,上下翻腾,它发出了一声吼叫,顿时地动山摇,震得人鼓膜生疼。慕彻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惊地张大了眼睛,指着慕原:“快,快去看看,那孽障落到何处了!”
明明,他看见那条黑影凌空吞星,坠入城中。
天空顿时黯淡。
慕彻被慕原扶起时,窗外苍龙已经不见了。但乌云没有马上散去,密布在天上。不一会儿便大雨滂沱。雨狠狠地击打着窗户。慕彻凝视着窗外,刚才,真的是一条龙吗?苍龙怒吼,可是不祥之兆啊!
忽地,慕彻一个激灵——夫人,夫人,怎么样了?
云氏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丫鬟们来来往往,似乎没人注意到冒雨前来的慕彻。慕彻从书房跑来,没有撑伞,浑身早已透湿,甚是狼狈。
慕彻走进屋子,只有云氏房里的大丫鬟紫杉坐着认认真真地缝着幼儿的衣物。
慕彻轻轻叫她:“夫人呢……她怎么样,有没有吓到?”慕彻自语般径直进入寝室。
“老爷!”身后紫杉轻声呼叫,“老爷,恭喜老爷,夫人方才生下了一位少爷,现在夫人已经睡了,只是少爷……”紫杉突然低头不语,作为丫鬟却乱嚼舌头总归是犯了忌讳。
“嗯?”慕彻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惊喜,有些焦急,“怎么?说下去!”
“不知老爷刚刚是否看到了一条苍龙翻转于乌云之间?少爷就是那苍龙怒吼时生下的,而且……”
慕彻沉默了,过了好久,他挤出几个字:“带我去看看!”
“是,是,老爷。请轻一点,夫人和少爷都已经睡了。”
走进内室,慕彻看到了熟睡的妻子方露出了一丝笑容。旁边的婴儿床内,男婴睡的正香。慕彻探身仔细端详自己的儿子——他和其他刚生的婴儿一样丑,皱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但他头发很浓密,又黑又亮……突然,慕彻怔住了,他的目光停滞在儿子的额上——婴儿的眉心隐约是一条盘龙印迹,苍龙!
这是巧合,还是……
慕彻惊恐地抬手拭了拭婴儿的额头,那胎记却越发明显了,是晶莹的石榴红。
这时,婴儿床里,男婴发出了呢喃的声音,他张了一下小嘴,然后睁开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慕彻。细看之下,乌黑的眼眸之中竟裹着一对琥珀色的瞳仁。
“老爷……”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虚弱的女声。
“你醒啦!”慕彻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婴儿床里,紫杉知趣地喊来奶妈把孩子推了出去。
“你辛苦了,夫人可是我慕家的大功臣!”慕彻坐在云夫人的床沿上,轻轻地说。
“老爷,我想给咱们的孩子起名字可好?”
“夫人想叫他什么?”
“还没想好。”云氏摇摇头,吃力地挤出一丝微笑,这使她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不急不急,名字的事回来再说吧。你也累了,好好休息要紧。”
“老爷,老爷……二夫人……二夫人那边要生了!快叫接生婆子吧!”紫杉忽然在门口叫慕彻。
“什么?怎么提前了这么些时日?”
接生婆子都是早就说好的,所以很快到了慕家,好在一切顺利,仅半个时辰,慕家的二少爷便落地了,母子平安。
一切忙完安定下来之后,慕彻走进侧室如氏的卧室,轻轻看看熟睡的如氏和孩子,笑着摇摇头,对身边的人说,“二少爷的乳名就叫‘延寿’吧。”话罢,轻步离开了。
说起这如氏,只是慕彻的一个偏房,年初被慕彻带进了慕家庄园。她今年不过二十岁,生的眉清目秀,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让人喜欢。云氏是个大度的女子,便也没说什么,把如氏当做亲姐妹一般。
翌日,书房。
正午慕彻从户政司回府,欣喜万分——不少同僚都送上了贺喜,没多久贺礼也到了府上。慕彻之子出生,皇上下旨派人往洛阳赐下物品奴婢若干,吴王因王妃待产未至,派人代为探望。
有贺喜的,却也不乏嚼舌之人,什么苍龙转世,是灾星,日后长成必是祸害云云。慕彻听了,虽气愤,却不耐烦和那些人争吵,径自回府。
云氏的院子。
“苍龙啊……”慕彻坐在正屋上,无聊地摆弄着手指。
“老爷!”云氏抱着儿子从里屋走出来,她的脸色比起昨日红润多了。
“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好!”慕彻佯嗔道。说着抱过孩子,引着妻子回寝室。
“老爷,我想好了,昨夜雨正好停了,今天天又放晴了,咱们的儿子就叫慕霁好不好?”云氏拥着被子,一脸期待。
“慕霁……就依你吧!我看看孩子。”慕彻从夫人怀里抱过儿子,再次端详。孩子虽然不大,但眉宇间流露出的那股凛冽之气,让人无法抗拒尤其是那条盘于眉间的苍龙。
这时,慕霁张开了眼睛,咯咯地笑了。
“老爷,您看,霁儿在冲您笑呢!多可爱!”云氏高兴地说,她并不知道昨夜的事,“老爷,你瞧,霁儿多像你啊!只是额头的胎记太明显了,加之这眼睛,怎么会……”云夫人看了看慕彻的眼睛,全部是夜一样深邃的黑色。
慕彻把儿子交到奶妈温氏怀里,待温氏下去后,慕彻双手放在了云氏肩上,盯着她的眼睛,十分严肃。慕彻一五一十地把关于儿子的传闻都告诉了夫人。
“老爷多虑了,霁儿只是个孩子,怎么会呢!巧合,一定是巧合!”
“但愿是吧。”慕彻长叹了一口气。
*
一天半夜里。忽然风雨大作起来。
烛光摇曳了一下忽地灭了,奶妈温氏摇着一岁的小慕霁刚刚睡熟,忽然孩子哇地哭了。温氏一个激灵,吓醒了。
温氏伸手去抱孩子,可她一触到皮肤,那浑身彻骨的寒气顺着指尖传遍全身。温氏再看,小公子脸色发青,而眉心的胎记竟似充血一般殷红!她吓坏了,忙推醒外屋值夜的丫鬟,“快去找紫杉姑娘,让她无论如何,叫醒夫人,过来一趟吧!”
丫鬟看温氏脸色不好,忙应声下去了。
不多时,云氏扶着紫杉急匆匆地来了。
“怎么回事?他发烧了?”
“不是,少爷身上冷得怕人。”
云氏来时,孩子已经不哭了,正张大眼睛吮着手指,见到母亲,竟咯咯地笑了。
云氏只觉不祥,推着紫杉说,“拿老爷的名帖,快去找东街的孟大夫!”
夜深了,雨依旧下得紧。阴霾蔽住了月亮,静谧中依稀透着诡谲。
孟大夫叫孟铎,年近六十,是洛阳里有名的老大夫,据说系敏老庄主的关门弟子。老庄主亡故后,与新庄主敏维风意见不合,才下山来自立门户。孟铎与慕家老爷子交情不错,虽说昔人以逝,但听说慕家有事相求,拎上药箱立马过去了。
慕家这边,慕彻焦急地等着。见孟铎打屋里出来,忙请到书房落座。
“孟老兄,小儿这是怎么样?”
“慕三爷,令郎的病,小老儿治不了。”孟铎进屋时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莫不是老兄有何难言之处?听您的口气,这病,您是知道的。您知道我和内子有这么个孩子不易,您看看……”
“慕三爷当真就没看出?”孟铎逼近了一步。
慕彻神色闪烁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慕贤弟可曾听人提起百年前洛阳显赫一时的南宫家?后来怎么样?少奶奶生了个白胖胖的少爷,长大后竟是个杀人魔王,活活把南宫家拖垮了啊。最后呢?老南宫当着武林众生,杀了亲孙子,自刎谢罪啊!那小子……”说着孟铎压低了声音,“……的病情,和令郎一模一样!”
“这!”纵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被传得风言风语的流言,可三人成虎,慕彻不由地有些动摇了。
“这不是病,这是苍龙转世啊!”孟铎眸子里流露出惊惧的神色,“《洛阳志》里有记载苍龙和凰女的事儿,三爷若不知,找来看看吧!”
孟铎竟耐着性子等慕彻看完,看着武林豪杰慕三爷张大了嘴巴,孟铎也是露出几分异样神色,“请问当初尊夫人是遵的何人医嘱?”
“我和敏家早年有交情,是少庄主亲自下山医治的。”
“哈哈哈哈!”孟铎听闻,竟仰头大笑起来。
“孟兄可笑什么?”
“慕三爷还请恕小老儿直言。”孟铎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兄但说无妨。”
“小老儿略通面相,慕贤弟命中只有一女。此胎得一公子,加之慕贤弟所言,我想当初尊夫人怀孕,服用的必是百凰草汁,那苍龙便寻着气息转世投了胎啊!”孟铎定睛,双眸射出一双凌厉的光芒,“愿三爷为了武林,也为慕家,早做打算吧!”说着孟铎提起药箱,“老朽告辞了。”
“孟兄,诊金!”
“三爷还是保重自己吧!”
慕彻回到书桌前,《洛阳志》摊在桌上,有这么一句话:
“天帝惩罚苍龙和凰女,让龙永世不能轮回,世世记得前世,世世承受失去恋人的苦。让凰世世涅磐浴火重生,不记得前世之情,一朝想起便又是一道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