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访鼠测字》的娄阿鼠,在庙内测字一场,他跟假扮测字先生来访案的况太守(钟)同坐在一条板凳上,静听况太守替他测字。等况说到了阿鼠身上,鼠这一惊,非同小可,从凳子上往后一坐,把上身弯下去,再连头带脚同时从凳下钻出,盘着腿,纵身仍坐在板凳上原处。像这样复杂的身段,要在极快的时间里,极敏捷地表演出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他演《思凡下山》的和尚,内中有两个身段,那就更难了。脚步是下山的姿势,嘴里唱着曲子,头颈部分不住地转动。所挂的念珠,也随着打转,愈转愈快。念珠倏忽离颈,腾空而上,一刹那又落下来,还要仍旧套在颈上,继续转动。他背尼姑下山时,赤足,口衔双靴,先往左面扔出一只,再向右面扔出另外一只,那真是绝活。”
我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萧说:“这是一种巧劲。”
他取出了一双靴子,比给我看,他说:“一只靴子咬在舌头上面,另一只咬在舌下。扔的次序,先把舌头抵住上面的靴子,把下面的扔出去;然后再扔上面的。这完全是用舌头来操纵的。”
萧先生一面说,一面做身段给我看。并且附带声明:‘他只是根据师父的述说,自己是并不能照样表演的。杨三死后,这种身段就失传了。’“他演《起布问探》的探子,手持月华旗,边唱边舞,舞出种种不同的花样来;这还不算难,难在旗角不卷,始终保持方形。这出戏我的儿子萧盛萱会唱,虽然也学杨三的老路子,可是比不上老前辈的功夫了。
“他演《时迁盗甲》的时迁,是用两张桌子、一把椅子,垒为三层。时迁先竖蜻蜓,用脚勾住第一张桌子,翻到第二张桌,拿脚钩住椅背,再把身子挺起,站在椅子上,将甲盗到手。口内衔着包袱,双脚插在椅背的空隙里,仰面翻身而下。回到第二层桌子边,再仰面翻身跳下。身段复杂极了。叶盛章能照这种方式表演,是我给他找的教师,花了四十枚银元的代价学的,现在可值钱了。”
我问萧老先生:“杨鸣玉为什么不传授几个徒弟,好继承他这样精练的技术,而不致继起无人呢?”
“他也收过徒弟”,萧老先生说,“可是没有几天,徒弟就全跑了。实在是因为他的教授方法太严格。他让学生站在一块方砖当中,作童子拜观音的姿势。身子往下虚坐,前胸挺直,两足并列,双手合十;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摆两根又轻又细的糊风筝用的竹竿子,不许欹斜移位,这样要站一炷香的工夫。徒弟受不了这种等于刑罚似的教授法,只得自行告退。要说他自己的工夫,当年就是照这样练出来的。”
四 硚工
那天晚上梅先生演完了戏,回到饭店,进门就说:“我今天因为要去看葆玖排《金山寺》,早走了一点,你们后来谈得如何?杨三的五出戏,都说了没有?”我说:“萧先生今天高兴极了,边说边比给我看,把五出戏都说完了。”我就把梅先生走后萧先生所说的,讲了一遍,梅先生听完,接着说道:“前辈们的功夫真是结实,文的武的,哪一样不练。像《思凡下山》、《活捉三郎》、《访鼠测字》这三出的身段,戏是文丑应工,要没有很深的武工底子,是无法表演的。
“再拿老生来说,当年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三位老先生,同享盛名,他们的唱法,至今还流传着成为三大派别,可是讲到身段,一般舆论,津津乐道的,那就只有谭老先生了。原因是这三位里面惟有谭老先生,早年是唱武生的,武工很深。到了晚年在《定军山》、《战太平》这一类开打戏里,要用把子,本来就是他的看家本领,当然表演得比别人更好看。就连文戏里,他有些难能可贵的身段,也都靠幼年武工底子才能这样出色当行的。可见我们这一行,真不简单,文、武、昆、乱哪一门都够你学上一辈子。要成一个好演员,除了经过长期的锻炼,还要本身天赋条件样样及格。譬如眼睛呆板无神,嗓子不搭调门,这些天生缺憾,都是人工所无法补救的。
“还有练武工的,腿腕的骨骼部位,都有关系。有些体格不利于练武,勉强学习,往往造成意外损伤,抱恨终身。
“天赋方面具备了各种优美的条件,还要有名师指授、虚心接受批评,再拿本身在舞台上多少年的实际经验,融会贯通以后,才能够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名演员。
“我记得幼年练工,是用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没有多大工夫,就支持不住,只好跳下来。但是日子一长,腰腿就有了劲,渐渐站稳了。
“冬天在冰地里,踩着,打把子,跑圆场,起先一不留神,就摔跤。可是踩着在冰上跑惯,不踩到了台上,就觉到轻松容易,凡事必须先难后易,方能苦尽甘来。
“我练工的时候,常常会脚上起泡,当时颇以为苦。觉得我的教师,不应该把这种严厉的课程,加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身上。在这种强制执行的状态之下,心中未免有些反感。但是到了今天,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还能够演《醉酒》、《穆柯寨》、《虹霓关》一类的刀马旦的戏,就不能不想到当年教师对我严格执行这种基本训练的好处。
“现在对于工存废,曾经引起各种不同的看法、激烈的辩论。这一个问题,像这样多方面的辩论、研究,将来是可得到一个适当结论的。我这里不过就本身的经验,忠实地叙述我学习的过程,指出幼年练习工,对我的腰腿是有益处的,并不是对工存废问题有什么成见。再说我家从先祖起就首倡花旦不踩,改穿彩鞋。我父亲演花旦戏,也不踩。到了我这一辈,虽然练习过有二三年的工,我在台上可始终没有踩表演过的。”
五 武工
“我演戏的路子,还是继承我祖父传统的方向。他是先从昆曲入手,后学皮黄的青衣、花旦,在他的时代里学戏的范围要算宽的人。我是由皮黄青衣入手,然后陆续学会了昆曲里的正旦、闺门旦、贴旦,皮黄里的刀马旦、花旦,后来又演时装、古装戏。总括起来说,自从出台以后,就兼学旦角的各种部门。我跟祖父不同之点是我不演花旦的玩笑戏,我祖父不常演刀马旦的武工戏。这里面的原因,是他的体格太胖,不能在武工上发展;我的性格,自己感觉到不适宜于表演玩笑、泼辣一派的戏。
“我的武工大部分是茹莱卿先生教的。像我们唱旦角的学打把子,比起武行来,是省事不少了。他先教我打‘小五套’,这是打把子的基本功夫。这里面包含了五种套子:(一)灯笼炮,(二)二龙头,(三)九转枪,(四)十六枪,(五)甩枪。打的方法都从‘幺二三’起手,接着也不外乎你打过来,我挡过去,分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对打的姿势。名目繁多,我也不细说了。这五种套子都不是在台上应用的活,可是你非打它入门不可。学会了这些,再学别的套子就容易了。第二步就练‘快枪’和‘对枪’。这都是台上最常用的玩艺。这两种枪的打法不同,用意也两样。‘快枪’打完了是要分胜败的,‘对枪’是不分的。譬如《葭萌关》里马超遇见了张飞,他们都是大将,武艺精强,分不出高下,那就要用‘对枪’了。我演的戏如《虹霓关》的东方氏与王伯党,《穆柯寨》的穆桂英与杨宗保,也是‘对枪’。反正台上两个演员对打,只要锣鼓转慢了,双方都冲着前台亮住相,伸出大拇指,表示对方的武艺不弱,在我们内行的术语,叫做‘夸将’,打完了双收下场,这就是‘对枪’。如果打完‘对枪’,还要分胜败,那就得再转‘快枪’,这都是一定的规矩。我还学会了‘对剑’,是在《樊江关》里姑嫂比武时用的。因为这是短兵器,打法又不同了。后来我演的新戏如《木兰从军》的‘鞭卦子’,《霸王别姬》的舞剑,甚至于反串的武生戏,都是在他替我吊完嗓子以后给我排练的。
“手里打着把子,脚上还另有三种不同的练法,我也都练过:(一)是武旦一行用的踩着打把子;(二)是刀马旦一行用的穿着彩鞋或是薄底靴打把子;(三)是武生等行用的穿着厚底靴打把子。你别瞧这双厚底靴子,搁在生行,从小就穿惯了,本不算稀奇。我们是穿惯彩鞋的,换上厚底靴,手里还要打把子,那可真不好办。我是练了快两个月才敢出台的。
“关于胳膊、腰、腿的锻炼,有下面这么几种基本动作:(一)‘耗山膀’,是用左手齐肩抬起,右手也抬到左边。两手心都朝外,右手从左手拉到右边,拉直了,要站得久,站得稳,才见功夫。(二)‘下腰’,是两脚分开站定,中间有‘一脚档’的距离,两手高举,手心朝外,眼睛对着两个大拇指,人往后仰。练到手能抓住腿腕,那功夫就很深了。我没有练到这个程度。(三)‘压腿’,是用一条腿架在桌上,身子要往腿上压下去。压到头能碰着脚尖,也不含糊了。
这些在我打把子以前,是早就练过的。还有虎跳、拿顶、扳腿、踢腿、吊腿……
都是学武行的必修课,我就没有练过了。
“茹先生是我外祖杨隆寿先生的高足。有人还以为他是小荣椿科班出身,其实他跟张长保、董凤崖三位都是我外祖创办小荣椿科班以前收的徒弟。
“我外祖专工武生,能戏很多,短打更是拿手。当时有活武松、活石秀之称。他跟武生老前辈俞菊笙、姚增禄同时齐名。在这几十年内北京后起的武生,大概总出不了这三位的系统。尤其我外祖因为两次组织科班——‘小荣椿’和‘小天仙’,培养出不少的人才。像杨小楼、程继先、叶春善、张增明、郭际湘(水仙花)、唐春明……就都是的。他搭四喜班最久,那时俞菊笙正在春台班,他们俩打对台唱了好多年,的确是我祖父的一个好帮手。所以我祖父很器重他,两家的交情早就挺密切,两家的结亲倒是我祖父死后的事情。
“茹先生是得的杨家的嫡传,也擅长短打。中年常跟俞老先生配戏。四十岁以后他又拜我伯父为师,改学文场。我从离开喜连成不久,就请他替我操琴。我们俩合作多年。我初次赴日表演,还是他同去给我拉的。一直到了晚年,他的精力实在不济了,香港派人来约我去唱,他怕出远门,才改由徐兰沅姨父代他工作下去的。我记得我祖母八十寿辰,在织云公所会串,他还唱了一出《蜈蚣岭》。那时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久不登台,可是看了他矫健的身手,就能知道他的幼工是真结实的。
“他的儿子锡九、孙子富兰、曾孙元俊,都演武生。富兰是坐科出身,武工极有根底,不愧家学渊源;可惜一双深度近视眼,一年深一年,限制了他在舞台上的发展。近年息影上海,专拿授徒来发挥他的技艺。我今年就请他替葆玖排练武工,第一出戏教的是《雅观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