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吴成林师叔把我介绍给公平市场“得意轩”的经理郭慎斋,叫我在“得意轩”坤书馆当“递活”的伙计。“递活”这个活儿可不好干,不仅要熟悉观众的情况,还要了解观众的心理。每当“常客”(老观众)一进门,就要知道他是听哪个坤角来的,立刻就得把那个坤角的节目排上,递过扇子(扇子上写的是当天的节目)让这位观众点“活”,点一个节目就要收五角钱。点哪个坤角的节目多,自然园子里和坤角本人的收入也多。所以,“递活”的就得看人行事,收完钱便高声向坐在台上的坤角们说:“××唱《×××》!”被点的坤角们就站起来演唱被点的那段。新客人一进来马上走过去让座,想方设法让他点一个节目。当时的观众真正有欣赏艺术能力的很少,大多数是到天桥游逛,顺便到杂耍园子听两段大鼓作为消遣的。他们所点的段子是他们爱听的段子,也有的是专门捧某个坤角来的。“递活”的还要应付那些地痞、流氓、兵痞们的无理取闹,不然就要遭到这些人的毒打,甚至捣毁园子,所以当时把“递活”的叫“嘴巴架子”。
那时在“得意轩”演出的坤角大部分是唱大鼓的老前辈“祥立堂”的主人屈祥立先生的女徒弟。她们都以“桂”字排行,如陈桂卿、陈桂喜、金桂宝、张桂兰。还有吴成林先生的女弟子,以“兰”字排行的王兰英、金兰霞、于兰风、曹兰英。这些坤角多是初露头角的,也有当时比较有名的如方红宝等。这里经常是八成坐满,生意还算不错,在天桥也算个说得过去的坤书馆。
有一天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穿着打扮很阔气。穿一件青礼服呢面水獭领子的皮大衣,里面穿一件宝蓝色圆光缎子皮袍,头戴一顶三块瓦的水獭帽。
后面还跟着两个穿黑布石羊皮袍,敞着怀挽着两只白袖口,走起路来横着走的保镖。这位客人一进门,把皮大衣脱下交给这俩中间的一个,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到前排座位上,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烟,另一个保镖马上凑过来,擦火柴把烟点着。我一看这个派头,不是一般观众。当时在场的观众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集中到这位陌生人的身上,我立刻笑脸相迎地把扇子递过去说:“您点哪位唱段什么?”他说他点方红宝唱十段《闹江州》。我一听这是找茬儿来的,想必是方红宝得罪了他。我说:“方红宝这两天嗓子不好,我看让她伺候您一段得了,过两天她嗓子好缓过来,再多伺候您两段。”他说:“她是不是卖唱的?”我说:“是!”他说:“我是买她唱来的,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一个子儿也少不了。”我说:“这我知道,我们这里就靠您这财神爷捧场了,她今天要是嗓子好了我一定让她照您点的伺候您,她今天一进园子就跟我打招呼了。您今天就赏我个脸,让她好好地先伺候您一段《闹江州》,包您满意。不满意您甭给钱,算她孝敬您了……”他听了我这番话,不再纠缠了,我到后台告诉方红宝,让她到台上加把劲唱下这段活。方红宝从后台大幕边上偷偷地看了看。她对我说:“这是某军阀的公子,前些日子曾约我去吃饭,被我拒绝了,今天故意来找茬儿。”方红宝上台唱完,这位便带着那两个保镖走了。我把他送到门口说:“欢迎您改天再来!”他走后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便对同事们说:“今天我走运,没挨上嘴巴。”郭慎斋说:“你真有两下子。”我说:“咱干的就是这种低三下四的活儿,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受这份儿窝囊气啊!”
在得意轩这里,尽管我没有唱,可是我并没有间断学习和练功。每天晚上我到石头胡同路西“四海升平”去听名演员演唱。这是当时北京最大的杂耍园子,楼上楼下可容纳六百多观众,它和天津南市的“燕乐升平”一样,都是京津两地最有名的两家杂耍园子。到这里演出的演员并非一般,没有真本事,没有点儿拿手的绝活,没有名气是进不来的。用我们行话说:“得有过五关的本事。”当时在这里演出的有鼓界大王刘宝全先生、白云鹏先生、单弦表演艺术家荣剑尘先生、老艺人群信臣先生、着名相声演员万人迷等。
此外,大栅栏里的大观楼也是一家较大的杂耍园子。在大观楼演唱的有梅花调大王金万昌老先生,演唱八角鼓的是由王贞禄、杜贞福、阿铁山、阿如、王文瑞(孙书筠的师父)、巩成利、王德纯几位曲艺界久负盛名的老艺术家所组成的“五义堂”。相声老艺人张寿臣、焦德海;飞叉演员王雨田;花坛演员章月波和京韵大鼓演员白凤鸣(当时他还在学艺)曾在这里唱开场。当时我最着迷的是德寿山老先生的单弦,他的演出我每场必到,坐在那里观摩学习。
德寿山老先生是清朝的贵胄人家,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一不能,后因家庭没落,才卖艺为生。他最突出的是自编、自弹、自唱,当时一些时事新闻,他能临场根据所见编出唱词。我记得那时候德先生的前边是罗文涛、张宝清和一个姓孙的三人表演的“古典戏法”,张宝清是当年有名的“戏法师”,天津人,时年七十有余。他有两个拿手活儿:“双海四龙”和“七星四龙”。
“双海”是两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鱼和水,不但要变出来,还要变回去;“七星”是两个茶壶盘,每个盘内放七只玻璃盅,内盛红色水,也同样是变出来再送回去。当时有这样两句话:“宁变十次取,不变一回送。”变出来好变,送回去就困难了。很多人都知道,不论是“双海”,还是“七星”,都是在身上带着,虽然有长衣服遮掩,但碗里的水不能洒出一滴,特别是在台上走动时,不能让水晃动溢出。这主要是靠在后台“卡活”的技术,卡好活到台上变时很好取,但在送回去就要靠技术了,没有较高的技术是不易变好的。这个节目如果放在今天,也不算什么特殊了,现在魔术的技巧比那时要高得多了。
德寿山先生后边的节目是万人迷、周蛤蟆两人的对口相声。德先生在唱岔曲时,总要有几句针对万人迷、周蛤蟆两人的唱词跟他俩开玩笑。万人迷、周蛤蟆两人上场说相声的时候,同样也针对德先生编几句与他开玩笑的词,你来我往抓哏取笑,很受观众欢迎。德先生的唱词在句法、用韵、字声安排等方面十分讲究,严格按照曲调的格律,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合辙押韵”,演员唱时顺口,伴奏的也好弹出音调来。当时有些自命为“行家里手”的作词者,编些唱段不按格律,平仄混押,使唱手唱时产生杠(gáng)音、倒音。德先生针对这些伪内行,编写了一段小岔曲,把平声字放在上句里,上声、去声字放在下句,上下颠倒,平仄混押,用来讽刺他们。我记得原词是:
喜得是身穿大红袍,
头戴乌纱帽;
喜得是官居一品在当朝;
喜得是出门坐着八抬蓝呢轿;
喜得是象简牙笏怀中抱。
他在唱时故意把“袍”字唱成“炮”;把“帽”字唱成“毛”;把“轿”字唱成“嚼”。在唱“嚼”字时,弦子是行腔落辙的,他很滑稽地嘴一撇,把头足那么一摇晃,表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气,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惹得听众哄堂大笑。据说当时有一位经常编这类段子的某大官,听了以后气得直发抖。所以编曲艺唱段,必须通晓韵辙(即前边所述十三道韵辙),演唱者也要懂得韵辙,而且要了解哪个辙韵属于收音,哪个辙韵属于放音。特别要注意的是:落辙儿不能有杠音,唱字不能有倒音。所谓“杠音”就是唱岔曲的第三句和第六句,必须落到阳平字辙韵上,如果是阴平字,就落不下辙来。更不能用上、去声字(除“罗江怨”等杂牌子曲可以落上、去声字外)。关于这方面的基本知识,我在后面再详细介绍。
我后来改学单弦儿,首先是受德先生的影响。前面说的万人迷、周蛤蟆相声下场后是刘静斋子弟班的“大武术”,最后是刘宝全老先生的京韵大鼓。
这是“大观楼”当时的节目,从始至终全是男演员,后来移到前门外西珠市口西万明路的“新世界”(解放后一度是北京市建筑工程局医院,现在是第四医院)。这是当时北京最大的游艺场所,有七八层楼,刘宝全先生等人的节目设在三楼,除单弦儿因德寿山先生病故,改由其弟子常澍田先生演出外,其余仍为原班人马。二楼是坤书馆,都是女演员,另有徐狗子、张顺义的“双簧”和常旭久的“快书”(常旭久原从刘宝全先生学京韵大鼓,后来刘先生从演出实践中看他不宜唱京韵大鼓,乃改学快书)。我那时经常到以上几个园子观摩学习,从中拓宽我的艺术修养,加厚我的艺术基础。
我二十二岁那年,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东北成立了以溥仪为首的伪满洲国傀儡政权的时候。北平、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工人、学生和人民群众极为愤慨,纷纷集合游行,要求政府出军抗日,各商店生意萧条,“得意轩”也不例外,每天上座不多。就在这年夏季的一天,有几位常客知道我会唱,便再三要我唱一段,盛情难却,我唱了一段快书《蜈蚣岭》。不想白云鹏先生提着鸟笼遛弯儿走到门前,他知道这里平常是坤角演唱,在门外听到男声演唱,觉得奇怪,便走进来。我见他进来,唱完以后马上走过去给他请个安,倒杯茶,他坐下对我说:“听你的嗓音不错,台风也不俗,为什么窝在这个地方?我看你不如换个地方。”我说:“您说我还能上哪儿去?白凤鸣还在家里闲着呢,何况我啊?”他说:“你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条件,我听你这段《蜈蚣岭》的吐字、发音、行韵有点意思。不过想靠唱梅花调唱出息了,可不那么容易,我看你不如改学单弦儿,会比唱梅花调有出息。”这话正说到我的心上,我听了非常高兴地说:“那求您多栽培了。”他很爽快地说:“明天你到我家去,我给你介绍个师父。”我给他作了个揖说:“那太感谢您了。我自从在‘四海升平’听了德寿山老先生的单弦儿就爱上了它,可是我总觉得自己不够条件,况且也不知道拜哪位师父好。”白老说:“这回你如愿以偿了,可以说是巧合。”他说着便提起鸟儿笼子走了,我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次日清晨,我直奔大吉巷白老家,由他带领我乘坐有轨电车到西四牌楼北护国寺枪场大院金晓珊先生家。金先生是当时北京城的单弦儿名家,是早年北京着名子弟票房“群贤夺粹”的名票儿。这个票房出了不少人才,如联珠快书名家德俊峰就是这个票房出来的。金晓珊先生是八角鼓名家程久斋(艺名程德祥)的弟子,师爷是清代老艺人白永禄。我随白先生走进金先生家,见老人家精神健旺,白须飘飘,生气勃勃。白先生见到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介绍个徒弟,这徒弟可是个穷徒弟,他也买不起什么见面礼,就让他给你磕三个头吧。”金先生看白老如此热情爽快,而且他俩又是至交,也非常慷慨地说:“没关系,您介绍的学生一定错不了。”我立刻走过去叫声:“师父,您请上受我行拜师礼。”我磕了三个头,金先生用手把我扶起来走进他的卧室,从屋里取出三本手抄曲词,对我说:“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收下吧。”
白老插言道:“你将来唱出息了,再好好孝敬师父就是了。”我说:“一定忘不了您跟师父的培育恩情。”我接过本子一看,是快书《凤鸣关》和单弦儿《下河南》、《鲁公女》。
金先生说:“从明天起你就每天到我这儿来学吧!”
从此我就改学单弦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