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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妈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摸。

  孙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爱怜怜地说:“合适望楠吗?”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妈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妈,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妈,长辈呀!你就先开口,叫她一声!没见过母女怄气怄得你们这样的。”

  “谁家的姆妈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洪家姆妈,对不起,我忘了一件事情,要马上去办,不能多陪你了!”

  孙碧凝顺她眼光瞧了瞧,就了然了:“是要看紧点儿!你姆妈天天忙着打牌,看不住他。一看那几个孩子,就像是惹是生非的。”

  王多颖咧嘴一笑,像雪白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既然我们现在经费充足,应该一人买一部脚踏车。因为我们下面一次行动需要撤退的速度。”

  “就买两部吧……阿沐从家里偷的一根金条哪里够一人一部。”

  “剩下三个人怎么办,谁骑谁不骑?”

  法国公墓的树林子里,几张铺在草地上的旧报纸既当桌子又当凳子,中间的报纸上搁着丰盛的罐头肉、罐头鱼、香肠、面包和汽水,“革命小战士”们团团围坐,阶段性的胜利和阶段性的经费充足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雄心万丈。

  王沐天默然听着,脑子里闪闪跳跳,电影一般掠过昨夜的画面。终于被问到意见了,王沐天仰脖子把手里的汽水喝光,以一个豪气干云的架势把瓶子往脑后一扔,站起身来,说:“下面的行动,暂时都取消。”

  静默了一秒,立即有人跳了起来。

  “为什么?”

  “危险性太大,实际作用不大,得不偿失。”王沐天用一个淡然的眼色看着众人,“要想当勇士,首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这话从昨夜男子的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王沐天嘴里说出来就很没那么得人心。戴眼镜的小郑把眼睛眯起来说:“哦……你怕了?”

  王沐天气不打一处来:“你才怕呢!”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小高嘻嘻哈哈插在两人中间起哄:“阿沐怕花钱!阿沐今天出了这么一大笔活动经费,他心疼了!”

  小郑便鄙夷地说:“我家要是有钱,我才不怕花呢!”

  王沐天气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使劲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走。又突然停住,回头说:“拿去吧!我已经跟真正的抗日游击队联络上了,你们给人家倒夜壶人家都不要!”

  这话有力度,小郑他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大笑:“游击队还用夜壶啊?”

  王沐天不再理会他们,加快脚步离去,心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幼稚!”

  王沐天走远后,小郑带着人也就散了,杯盘狼藉的野餐布丢在地上也没人收拾。挨着餐布不远的一棵老树背后,王多颖独自消化着刚刚看到和听到的内容,一霎时心惊肉跳。

  她家小少爷,这真是要作死了。

  王家书房里,老管家婆管妈照常挂着一张寡妇脸,一钉一铆地在跟女主人朱玉琼算菜账打饥荒。

  “哦,肉涨价了?那就多吃点鱼吧。”朱玉琼敛着袖口写毛笔字,写好一个,挑眉端详着。

  管妈板着脸说:“不过小姐不肯吃鱼啊。”

  朱玉琼没好气地换块地方另外落笔:“那就请小姐多吃点豆腐。”

  “天天吃豆腐还不吃伤了胃口?”

  “吃伤了吃豆腐干!”

  管妈把嘴一撇,摇着头走开。

  朱玉琼“啪”地把笔往砚台上一拍,生气起来:“唉,你这副脸给谁看啊?好像我虐待自己女儿一样!”

  管妈停下脚,扭头瞧她,朱玉琼越发收不住气:“家里吃饭的开销已经寅吃卯粮,现在就在啃王家这点家产。王世辉走的时候,值钱的就留了一座房子、一辆车子,现在车子也啃掉了,再啃就要啃房子了!这是什么时候?外头打仗呢!日本人以后连鱼都没得给她吃!”

  疾风骤雨一大通,管妈以不变应万变,平平淡淡一句话:“那就不要老是留那些打牌的太太吃饭了嘛。”

  朱玉琼噎了一下子:“她们能吃多少?顶多一碗酒酿小圆子,要么一碗阳春面!就是到了啃这座房子的地步,也不能不做人吧?……谁让她不吃鱼的?饿她三天,鱼骨头她都要吃了!”

  “不是还没到饿三天的时候嘛。”管妈还是那副脸,“不然少买点肉,单给小姐开个小灶……”

  朱玉琼两个丹凤眼一竖:“小姐出嫁不要钱吗?嫁给别人家也算了,嫁给洪家的少爷,洪家和王家祖上通好,办点不值钱的嫁妆,不怕洪太太笑死!”

  “人家洪家计较这些?”管妈只差用鼻子哼着,“太太,你也太要强了。”

  “我要强,就不会容你这么跟我说话了!你跟我陪嫁到王家,仗着我妈活着的时候喜欢你,抽空子就占我上风!”说着,朱玉琼便真的眼泪汪汪起来。

  管妈摊手:“你要是嫌我,我走好了。”

  朱玉琼哭起来,往浴室走去。

  “你这不是占我上风吗?说你都说不得了,一说就要走!……你走啊!”

  管妈无奈地看着她。

  朱玉琼进了浴室,“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管妈正要走,朱玉琼在浴室里叫起来:“草纸呢?管妈!草纸没了!帮我拿点来!”

  管妈咂着舌头蹒跚着脚,嘀咕着叹气:“还叫我走呢!走了谁给你拿草纸!”

  半晌朱玉琼出了浴室,自觉没有把话说痛快,扶着楼梯一溜声地又喊管妈。对着楼梯的大门一开一合,三伯伯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慢条斯理地进了屋。朱玉琼下楼下到一半,看见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一种中年女子脸上少见的娇憨飞上面颊。

  “你还来呀?”

  她转身往回走,上到楼梯口停下,把头一扭,又是那样娇憨霸道地看着他。

  三伯伯便笑,纵横商海、精明决断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挂在这一笑之间全然卸去。面对朱玉琼,这个男人不再是叱咤半个上海滩的精诚银行老总,只是个有耐心、好说话、温情脉脉的中年人。

  “在厨房里看见管妈买的黄鱼,真大,还那么新鲜。”三伯伯说。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三伯伯跟进来,扬扬手里的信:“喏,电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邮局老林送电报来。我签了我的名字。从新加坡打给你的。是谁呀?”

  朱玉琼拿起一个装雪茄烟的金属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雪茄,是抽了一半的。她把雪茄递给三伯伯,又把火柴递给他。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差点忘了,喏,你最喜欢吃的橄榄。”

  朱玉琼撇嘴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贪嘴的小姑娘,总要他带了填嘴的零食来才满意。她心里滋润,依旧端着懒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榄:“电报你先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开电报,看了一眼,抬起头。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叫小霞?”

  朱玉琼一愣:“对呀,怎么了?”

  三伯伯把电报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朱玉琼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

  她上前抢了电报飞上两眼,转而惊喜地说:“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嫂子合不来,都断了书信来往这么久了……是明天?”

  两人说着,王多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照例当朱玉琼是透明,看见三伯伯就亲热地笑了,“三伯伯来了?”也不是真问,丢下话就穿屋而过。

  朱玉琼的声音追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

  王多颖一路穿过客厅进了隔壁书房。朱玉琼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自己也索然了。

  “这个小霞今年多大了?”三伯伯重又看着电报。

  “有二十三岁了吧。”朱玉琼回思一阵,又说:“大概是去年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还没见过她,见过几张照片,都是她十岁前照的。”她指着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喏,这个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岁,嫁到英国去了。”

  三伯伯“哦”了一声,抽一口雪茄,旋即眉头皱了起来,眼光重又落在了电报上。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听见门响,王沐天抬头。门口,王多颖回手把门带好,脸上挂着神秘而威胁的微笑。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王多颖盯着王沐天。

  王沐天不明所以,懒洋洋地重新打量画作:“嗯?”

  王多颖眉毛一扬:“不要跟我装聋,每次跟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排练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昨天不是排练。”

  王多颖脸上那个神秘而威胁的微笑渐渐扩大,变成得意,她走上前来,两只手撑在画作上。

  王沐天便叫起来:“唉,你不要把姆妈的画弄坏了,还没画完呢。”

  王多颖用力盯着弟弟的脸,咬着嘴唇点点头:“看得出来,你脑筋在拼命打转。又要撒谎说是郊游啊,还是读书会啊?我不会跟姆妈说的,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我抗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