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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沐天全然忘了这档子事,他的脑袋瓜里装的全是抗日、共产党之类的问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明白这个表姐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在屋内弹钢琴的王多颖一直悄悄地观察窗外,看到弟弟回来,赶紧打开窗户,探出半边身子,猛打手势,让王沐天转身快跑。

  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我家啊,我干吗要跑呢?

  王多颖用两只手做成小喇叭状:“你做的坏事姆妈知道了!”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能做什么坏事?”

  王多颖瞪他:“你就等着吃生活吧。”说着指了指阳台上的花盆。

  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声不好,转身撒腿便跑。

  朱玉琼和女眷们正在打麻将,她对面坐的是洪太太孙碧凝,左边坐的是三伯伯。孙碧凝无意间回头,看见楼下院子里正向大门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朱玉琼一听便扭过头,正好看见王沐天溜出铁栅栏大门。她站起身就往客厅门口走。三伯伯看着她:“玉琼你去哪里?”

  朱玉琼回过头:“三哥,你跟我一道来!”旋风一般冲下楼,撑着一把洋伞,趿拉着拖鞋,小跑到门外街道。

  王沐天看到母亲从后面追来,又加快了脚步。朱玉琼威胁说:“你马上给我停住,不然我钻到汽车轮子下面去!”

  王沐天不回头地往前跑,跟母亲的距离迅速拉开,眼看要跑上大马路。

  朱玉琼的拖鞋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扶着墙,剧烈地喘息,突然“哎哟”一声,往地上坐去。

  王沐天听见母亲的喊声,回过头,朱玉琼已经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转回身试探着往母亲身边靠近,走了两步,看见母亲的花洋伞滚到了街道上,一飘一飘的,一辆轿车疾驶过来,撞在洋伞上,伞变形了。他紧张了,飞奔回来,抱住母亲,晃了晃:“姆妈!”

  朱玉琼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妈!我要是你姆妈,你会偷我东西吗?我要是你姆妈,你逃什么逃?”

  王沐天还是败给了朱玉琼,被关在王多颖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来,那是个堆破烂的地方,他死活不愿意进去,但三伯伯心平气和说了句“阿沐,进去吧”,他便像听到一声命令一样捱进门去了。

  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从锁孔里看到了,她明显感觉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琼走进王沐天的卧室,气呼呼地四处张望:一幅画架上搁着的未完成的写生,四壁挂着素描、速写、油画,整个房间凌乱不堪。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满抽屉的纸张、杂物几乎要漫出来。她翻检了一下,拿起一个笔记本,打开阅读,心浮气躁,似乎一时读不出什么名堂。

  孙碧凝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扉。朱玉琼马上把笔记本放回抽屉,又把抽屉关上。

  孙碧凝好奇地打探:“到底怎么了?”

  朱玉琼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微微一笑:“女孩子长大了,爹娘为她担心;男孩子大了呢,爹娘担心别人,怕他在外面欺负别人家的女儿。”

  孙碧凝说:“我才不为人家的女儿担心。我要是有个女儿跟阿沐年纪相当,我一定是跟你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做双重亲家!”

  朱玉琼埋怨说:“阿沐就是你宠出来的!”

  孙碧凝笑嘻嘻地说:“好像你不宠他?我儿子快三十了,又不在眼前,想宠也不得,总要有个孩子给我宠一宠吧?”

  “宠得他出去轧坏道,你就开心了!”

  孙碧凝越发好奇:“出去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刚要说什么,却又改口:“没轧坏道,反正也没轧什么好道。拿家里的钱到外面去花,花起来比他爷爷、比他爸爸还要阔气!”

  孙碧凝心里惊动了,表面还是淡定地微笑:“现在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大开销?想开点吧!留两个小钱,打打小麻将就够了,钱还不都是给他们年轻人花?就是现在不给他们,将来连房子带地皮,不都是他们的?”

  朱玉琼说:“现在不帮他们捏紧点,以后他们还有什么房子地皮?”

  孙碧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死人了!玉琼啊,你四十五岁总算念起铜钱经了!你们王家、朱家两份大家底,还能让阿沐一个小鬼头花穷了?”

  朱玉琼本来就是憋不住事的人,干脆摊牌了:“老话说,一座金山都能吃空,何况朱家王家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一座金山啊。家里是存了点金子,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是一整条一整条金子从家里拿出去花!十七岁的孩子,没轧坏道,怎么能花那么多钱?”

  孙碧凝猛然恍悟,心里大大震惊,原来王沐天前两天向她借金条是为这个。她看了一眼未来的亲家,有心想说,最终还是沉默了。

  失去自由的王沐天颇感百无聊赖,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浑厚的嗓音在哼英文歌曲,是非常独特的音色,纯正的英文发音。他被歌声吸引了:那是一个自由的灵魂才能发出的声音。

  为了表示对自由灵魂的尊重,王沐天从房门上的透气窗很自由地爬了出去,门锁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根本难不住他。他把脸上的汗水在衬衫肩膀上胡乱一擦,顺着歌声来到浴室门口。

  看到刻花玻璃门的上方碎裂了一块,他踮起脚尖,眼睛够不着那个高度,回头看到一个小竹凳,便搬过来踮起脚尖。脚下的小竹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抖颤,摇摇欲坠,凳子腿也变形了。

  王沐天的瞳孔收缩了。他看到穿着胸罩和三角裤的桑霞一边哼着歌一边猛力攻击墙上的霉斑苔藓,整个后背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似乎非常享受这份劳动,放下拿鬃刷的手,退后几步,拎起一个小桶,哗啦一下把桶里的清水泼上去,肮脏的肥皂沫被冲走,露出一块块瓷砖原有的洁白晶莹。

  她满足地一笑,抬起手臂擦了一把脸颊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王沐天看到一个日晒色的女性身体的各个局部:肩膀、手臂、脊梁、腰肢……每个局部都汗水淋漓,如同涂了一层油一般发亮,又像是会动的金属塑像。由于日晒色和汗水,这个女性躯体显得无比健康和青春,充满力量,不像王多颖这样的上海姑娘那样细弱纤柔。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体,比例、形态和肤色接近完美,他被这种不熟悉的美丽惊呆了。

  三伯伯从楼梯口走出来,看见了灵魂出窍的王沐天,却并不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王沐天身边,低声说:“午安,先生。”

  王沐天正看得陶醉上瘾,被三伯伯一句轻声招呼吓得从竹凳上跌下来。小竹凳子在刹那间散架。

  浴室里哼唱的歌戛然而止,桑霞的声音从浴室传来:“谁?”

  三伯伯把王沐天拉起来,这个时候,浴室的门已经打开,身上裹着鲜艳海滨浴巾的桑霞出现在门口。她那种机敏和迅捷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她一眼看到门口散了架的小竹凳子,什么都明白了。

  三伯伯镇定地说:“阿沐在修电灯,摔了一跤。”

  桑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摔伤吧,阿沐?”

  王沐天无地自容地耷拉着脑袋,使劲摇头。倒是桑霞对自己裸露的一部分胸脯和肩膀,以及大腿十分坦荡,笑着说:“阿沐你当心点啊。”又把眼光转向三伯伯,“我在刷洗浴室。多好的浴室,至少十年没人刷过它。”

  三伯伯赞许地点点头,转身:“你继续洗吧。”扯起王沐天的胳膊,“阿沐,跟我来。”

  王沐天逃一样地随三伯伯离开,三伯伯扯着王沐天到了楼下大客厅。他坐在大圆桌一头,王沐天坐在另一头,遥遥相望,他问王沐天:“想好了吗?”

  王沐天:“想好什么?”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王沐天:“你到底把金条拿出去做什么了?”

  王沐天不语。

  三伯伯接着说:“你知道那一根条子值多少钱吗?……那么一根,就是一个五口之家半年的伙食钱。”

  王沐天还是不语。

  朱玉琼匆匆忙忙走进了客厅,看到三伯伯和王沐天,心放下了,埋怨三伯伯:“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把他放出来了?他再跑出去轧坏道怎么办?”

  王沐天终于说话了,显得很不服气:“我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气呼呼地点着王沐天的脑门儿:“那你把家里的钱偷出去那么多,做什么去了?除了窑子、赌场、大烟馆,哪里用得掉那么多钱?”

  王沐天继续抵抗:“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钱了?”

  朱玉琼声音有些发抖:“你没有偷我的钱,你偷的是你自己的钱,晓得吗?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你上大学的学费,都靠那几根条子!从现在到你成家立业,找到饭碗之前,全都要靠那几根条子!你偷掉的是你一年的饭钱!你们以为我一个寡妇顶着这么一个大家,好玩是吗?”

  朱玉琼还没说完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掏出自己洁白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递给朱玉琼。

  朱玉琼抹了把眼泪,继续质问王沐天:“你说啊,你是不是用那根条子去做坏事去了?”

  王沐天一听这话又来劲了,叫喊着往门口走:“我没有做坏事!我做的都是好事!”

  朱玉琼冲到王沐天面前,拦住他:“你做了什么好事,说出来我听听!是不是吃喝嫖赌那种好事!”

  一直在门厅偷听的王多颖及时地插在母亲和弟弟中间:“阿沐不是拿钱去轧坏道的,他用钱去抗日了!”

  听到这,朱玉琼更是五雷轰顶,她刚才的力气全没了,连眼泪都没了。

  三伯伯迅速关上客厅的门,扫视着在场所有人,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阿颖,这种话不可以瞎说!万一佣人听见,传出去,都要给日本人捉进去坐牢杀头的!”

  朱玉琼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直温和的三伯伯,此刻显得异常严厉:“阿沐,你娘问你话呢。你姐姐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沐天继续以沉默抗拒。

  朱玉琼又绝望地哭起来:“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日本人杀人比割草还容易,1937年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杀过去,杀了几十万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个小冤家要害死我们啊?”

  洗得焕然一新的桑霞,一边梳头,一边走出浴室。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的佣人们,听到桑霞的脚步刹那间散开。桑霞正要上楼梯,听见大客厅里传出的朱玉琼的哭声,站住了。

  王多颖劝慰母亲:“你们不用担心,也不要怕,阿沐他们那种抗日没什么危险的,就是跟日本人捣捣蛋,捉捉迷藏,要不就是到法国公墓的花园里开开会……”

  三伯伯警惕地说:“开什么会?日本人对聚会的人都要抓的!”

  王沐天对王多颖的描述很不满意,他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王多颖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几个人在公墓的花园里开会,也没什么危险,开会也就是吃几听罐头,喝几瓶汽水,就完了。”

  客厅门外偷听的桑霞听到王多颖的解释,几乎笑出声来。

  王沐天愤怒地瞪着姐姐:“你把我们的行动理解得这么幼稚可笑,庸俗不堪!”

  王多颖不以为然:“这还用理解?本来就幼稚可笑。”

  王沐天这下找到了发泄的靶子:“你也算个年轻人,麻木不仁的亡国奴,活着还不如一条虫呢!就跟这个家一样,到处都蛀满了虫!”

  三伯伯脸色沉了下来:“放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王多颖被弟弟激怒了:“你以为就你抗日?你们那种小儿游戏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么样子吗?连飞机大炮都不碰,还抗日呢!你会造飞机吗?你知道望楠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吗?”

  三伯伯盯着王多颖激动得一挥一挥的手臂——手腕上,一块极小的手表,这是个陌生东西。他轻咳一声:“好了,阿颖,隔墙有耳。”

  朱玉琼感到惊讶:“阿颖……望楠回上海了?”

  王多颖一个哆嗦,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紧转移话题:“反正你们没必要为阿沐担心,吃两听罐头,喝几瓶汽水,会有什么危险?”

  王沐天吼起来:“吃罐头怎么了?吃罐头就不能抗日?”

  朱玉琼又想起她的金条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这两天天天吃罐头,喝汽水,还能吃掉我一根金条?”

  王沐天一跺脚:“谁吃掉你一根金条了?”愤愤地推开姐姐,走向楼梯口,奔了上去。

  桑霞看着他奔上楼梯,随后跟上。

  王沐天冲进书房,从一个书架的顶上摸出孙碧凝借给他的金条,外面包着孙碧凝的一块旧的绣花手绢。他把金条塞进裤兜,转过身,发现桑霞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禁一愣。

  桑霞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卧室,你应该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进来。”

  王沐天垂下头:“对不起。”

  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裤兜,问:“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王沐天看着她,不回答。

  桑霞忽然轻声说:“那根金条要是换成钱,用去买枪,可以武装一支小队伍了。”

  王沐天惊讶地看着桑霞,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个钉子一样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将他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