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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站在街头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别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绝于耳的家乡话,匆匆忙忙的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他曾经以为这个城市是属于他的,但此刻的他却实在像是个异乡人:亚麻色西装,黧黑的皮肤,草编礼帽,墨镜,南洋华侨似乎都是这种鬼样子。

  洪望楠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江平燹,这个名字很有些诗意:以平生所学,平天下兵燹。不过旅馆门房却探究不出任何诗意,挠着后脑勺问他最后一个字念什么,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念燹,跟‘危险’的‘险’字一个音。”

  旅馆房间简朴洁净,洪望楠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和树影不失时机地透过来,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不远处的楼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鸣蝉比赛谁声音更好听。这些久违的场景难免勾引起洪望楠几分思亲的惆怅,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颖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探亲,也不是谈情说爱。

  不过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鼓励着自己走出房间,在旅馆斜对面找到一间电话亭,拿起话筒,对接线员报出一串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数字。孙碧凝的声音很快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哪一位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洪望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喂,喂喂,谁啊?”孙凝碧提高了嗓门儿。

  洪望楠握紧话筒,极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姆妈,是我。”

  “啊?”孙凝碧一声惊叫,“望楠!儿呀,你终于来电话了!快跟妈说下,你最近好吗,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姆妈真想死你了!”孙碧凝因为这意外惊喜陡然语无伦次起来。

  “姆妈,我在香港,暂时还不能回去。”洪望楠有些惭愧,欺骗母亲的滋味并不好受,“爸爸身体还好吧?小妹还好吧?”

  “都好都好!哎,我说望楠,你怎么不问问阿颖啊……”孙碧凝的笑声穿透了电话线,接着又是一番问长问短,洪望楠的思念之苦很快被温暖全面包围了。

  开心并未持续多久,洪望楠注意到有两个人在旅馆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一个走了进去,一个仍把守在门口,后来,进去的人出来跟门外的人会合,交头接耳。这让他警惕起来。

  孙碧凝说:“你爸过来了,让他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里传来洪涧琛的声音,洪望楠却必须挂电话了,他有秘密任务在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洪望楠返回到旅馆门口,那两人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一个忽然开口:“洪先生!”

  洪望楠并不理会,依旧朝里走。另一个男人冲到洪望楠跟前:“先生等一等。”

  洪望楠停下脚步,假装一脸疑惑:“叫我?”

  “请问您是洪先生吗?”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洪望楠不动声色地自两人之间穿行而过。他来到柜台前,低声招呼门房,问有没有人给他的房间留信,门房翻了翻档案,然后把一个小纸包递给洪望楠。

  回到房间,洪望楠很仔细地解开那个茶叶行的纸包,里面确实是一包茶叶。他用手指在茶叶里细细摸索,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拿起那张包装纸仔细看,灯光下,纸上印着绿色的图案,每一个绿色的菱形中间都有草书的“永青”字样。然后他发现纸张下面印着小小的一行字,是茶叶行的地址。

  傍晚时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颇具规模,四扇屏风隔出一片空间,透过屏风上的纱帘,能看见两张红木小方桌,以及围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从口袋掏出那包茶叶,放在柜台上。

  茶行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带客气的微笑。看到那包茶,他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洪望楠问老板:“这是贵行的茶叶吧?”

  老板看了眼包装,点头称是。洪望楠放缓了语气:“今天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喜欢,想给家里人多买一点儿。”

  “好啊,就要同样的毛峰?不尝尝我的猴魁?”老板眼里透出一丝亮来。

  洪望楠点点头说:“那就尝尝。”

  老板指着屏风内说:“请到那里坐一会儿,茶马上泡出来。”

  转过屏风,老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叫季家鸣,欢迎你回上海。”

  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鸣的手:“你好!”

  季家鸣扫了一眼屏风外,低声说:“本来想在茶叶包里给你留个条子,想想还是不好,万一多事的人打开它……满城都是日本人雇佣的狗。”

  洪望楠不由得对季家鸣的细心表示佩服,这个人看上去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一种老练和从容。他很快沏出茶来,洪望楠端着细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叹地说:“上海跟我走的时候比,味道不一样了。”

  季家鸣好像不喜欢说废话,“日本人在探听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准确方位,他们的特务消息真灵,居然知道你回来了。”

  洪望楠一惊:“怎么可能?”

  季家鸣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皱眉不言语了,季家鸣含蓄地警告说:“所以啊!日本人把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炸了,现在美方和国民政府刚签订建立新厂的合约,他们就在想点子破坏,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苦头可要吃大了。”

  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两个人到旅馆打听我……那些特务的耳朵怎么这么长?”

  季家鸣警觉起来:“那我马上帮你换一家旅馆。另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你自己行动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个纸条,“原来制造厂的技术骨干有二十多个已从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找到。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洪望楠看罢纸条,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这些技术骨干非常重要,将来的制造厂规模比过去要大,要制造美国的新型歼击机和轰炸机,虽然发动机直接从美国运来,但机体全都靠蓝图在厂里生产,技术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练工人和技术骨干,短时间里来不及培养。我这次必须把原先的技工和制图员都带走。”

  季家鸣摇摇头:“没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不屑来,“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还有少数人在日伪公司里找到了差事,也动员不动他们。”

  洪望楠想了想,下了决心:“我去跟他们谈。报国之心人皆有之,尽量争取他们。”

  两人告辞。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来,神态很不自然,季家鸣疑惑地抬起头,他摆摆手苦笑:“看见了一个亲戚。”

  “怕他不可靠?”

  洪望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倒不是。能不能见家人和朋友,上级还没有给我指令。”

  季家鸣往门口张望一眼:“帮你叫辆黄包车吧。小丁!”

  车子很快就拉来了,洪望楠做贼一样低着头快步出来坐上车。可惜他还是没躲过去,一声大叫传进了他的耳朵:“望楠!”

  有情人的世界总是很小,王多颖和洪望楠狭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颖一身雪白,像个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着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吗?

  洪望楠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催促车夫:“快走!快一点!”车夫撒脚如飞跑了起来。这一跑,王多颖醒悟过来,眼看着洪望楠的黄包车汇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横,脱下高跟皮凉鞋,拎在手里,发力追了上去。

  夜色更浓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顾淑女的体面,追着她的白马王子,只是车上的人却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头。

  前面路口红灯亮了,王多颖趁机追近。等赶到路口,黄包车夫已经又撒开两腿跑了起来……

  王多颖停下来,喘息着,忽然感到脚有些发疼,她抬起自己的脚,看到脚掌一片血迹。这时正好一部黄包车过来,她急忙拦住跳上去。

  洪望楠满头大汗地下了车,这次久别重逢实在谈不上美妙。到了柜台取钥匙,值夜班的换了个年轻后生,问他房号,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人走过来,马上改口:“45号。”

  柜台后的确有一个穿香云纱短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在二楼楼梯口叫住了他:“请洪望楠先生留步!”

  洪望楠冲男子耸耸肩:“对不起,我姓江。”

  话音未落,却听到楼梯下面一声清脆的叫声:“望楠!”

  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轻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王多颖剧烈地喘息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笼罩的脸上又是沮丧,又是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过洪望楠:“你为什么要躲我?”

  洪望楠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表面却故作镇定,他不理会年轻男子,对王多颖说:“我刚到上海,到这家旅店来找一个人。”

  年轻男子忽然又凑上前,递上一张名片:“洪先生,你找的这个人是我吗?”

  洪望楠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林祖安三个字,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原来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鸣的嘱托,来这里是帮洪望楠换个住处的。

  洪望楠看到王多颖正坐在旅馆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着脚掌上的血迹和泥垢,不由心疼起来:“阿颖,怎么这么傻呢?”

  王多颖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珠子不停地掉,还把小脸扭到一边。洪望楠更感不忍,对王多颖说:“你等下。”然后迅速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块绷带,递给王多颖,“喏,上面有消毒药膏。”

  王多颖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过绷带。洪望楠为难地看着她:“阿颖,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家里,也不能……”

  王多颖抢白说:“好了,不要解释了。我才不会多心呢。”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两人一年未见,所谓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问:“为什么不会多心?”

  王多颖抬起了头,直视着洪望楠:“你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晒得墨黑,活像个安南捕头,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吗?”说完这话,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红了脸。这一红,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一大早朱玉琼便带着王沐天和管妈来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码头去接人,朱玉琼的南洋侄女桑霞马上就要到了。朱玉琼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压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岁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视野里非常模糊。为了将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尽量挪远,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牌,上面写着: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琼把纸牌抢过来扔在一边:“用这种东西干吗?又不是陌生人。血脉相承,气味都闻得出来!”

  王沐天不以为然地反驳:“什么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朱玉琼瞪了他一眼,骂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气味:那是新鲜阳光的味道。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阳光猛然照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桑霞约莫二十二三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而丰满,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衬衫,下着米色西装裤,这身打扮显然是标准的南洋姑娘的派头。她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藤条箱子走到朱玉琼面前,重重地把藤条箱子放下来,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没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

  朱玉琼吃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点头,她搂住朱玉琼的肩膀,紧紧拥抱她。朱玉琼惊得嘴唇也掀开了。

  桑霞松开姑妈,将目光转向王沐天:“这是阿沐吧?”说着便亲热地握住王沐天的手,“这么大个子,面孔还是像小时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甚至显得有些害羞,多么不同于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开窍了,原来青春除了抗日,还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

  一路说说笑笑,桑霞跟着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箱子,先是拿出一块瑰丽的印花丝绸面料,接着又是一块美轮美奂的丝绸面料:“这两块料子是送给娘娘和表妹的。”

  朱玉琼好久没有接受过如此隆重的礼物了,夸张地说:“唉呦,这么漂亮的料子,做出来我到哪里去穿?穿出来人家要骂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钱!”不过说归说,还是拿着料子在身上比划起来。

  桑霞微笑着,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爸送给娘娘的。”

  玉琼打开盒子,看见里面一块蓝宝石,脸上立刻是夹杂着惊喜的抗议:“我自己的首饰都从来不戴!”

  桑霞说:“我爸去世前说,你和姑父结婚时,他就欠你一件礼物,这一欠就欠了这么多年。他还说,娘娘住在上海十里洋场,是什么眼光啊?拿不出好东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这块泰国宝石。”

  玉琼在屋里亮亮的光线里欣赏着宝石,眼圈却又不禁红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临死都没能见一面。幸亏管妈过来解了围。管妈抱着两个枕头,拎着一个深红漆木小马桶,沐天夹着一卷细草席走上楼来。

  桑霞上去接过管妈手里的枕头,瞪着漆木小马桶问:“这是什么?”

  管妈说:“马桶啊,夜里起夜,省得往厕所跑啦。”

  桑霞咯咯地笑起来:“这一点儿力气都要省啊?我不用这个。”

  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样子,没怎么说话,在桑霞面前,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过这种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的失语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琼让他帮忙整理桑霞的卧室,桑霞抱着枕头进来,打量着这间充满陈旧书籍气味的房间。到处杂乱无章地堆着书,一张单人小床好不容易挤出点地方,支在墙角,顶上挂了一盘圆形帐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本来在桑霞来之前就让他做的,不过他一直忙着“抗日”,算是为了国家放弃了小家。

  桑霞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抱着被单和毯子的王沐天说:“那边朝西,开了窗帘太阳会进来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说,“新鲜空气也会进来的!”

  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旧书,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于切割自己和这个充满陈旧气息的家庭的联系,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们家老放着一堆破烂?”

  桑霞有些不解:“破烂?”

  王沐天说:“日本人轰炸江湾,我父亲家的老宅给炸塌了一半,起码有五代人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全堆在这幢房子里。谁也没心思整理,谁也不敢扔掉它们,所以就当破烂堆着。”

  “那应该是古董啊。”

  王沐天的神情充满不屑:“对我来说就是破烂,垃圾,颓败的渣子。这张画是唐朝的,那个瓶是宋朝的,有没有一样新发明?没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轰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们烧了。”

  桑霞微微一笑:“这么愤世嫉俗?”边说边拿起一本线装书,粗略地读着。从她敞开的衬衣领口,滑出一个金项链坠子:一个心形的小盒。

  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为弯腰而低垂的领口,心跳加快了。

  在楼下大客厅吃午饭的时候,三伯伯见到了桑霞。三伯伯看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似乎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拘束,一见面就跟他大方地拥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样,无论是装束还是气质都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虽然是生动的,但她的到来却显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种预感,王家的平静生活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不再平静。

  吃过午饭,三伯伯寻了个机会拉着朱玉琼到楼梯拐角,打算发表他的想法。

  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琼面前却不隐瞒想法,他把朱玉琼当自己人。他也是个痴心汉,原本他先爱上朱玉琼的,闷在心里爱,结果朱玉琼嫁给了他的堂弟王世辉。那时候王世辉刚从美国回来,顶着个双重博士头衔,朱玉琼就嫁给他了。痴心的三伯伯就一辈子没有成亲。“八·一三”那天,王世辉过世了,朱玉琼服丧三年,现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运快来了,到底把朱玉琼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