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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闻辛看到洪望楠满腔豪情的样子,又本能地反感起来。洪望楠那神情像极了以前的自己,与其说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过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让他觉得“爱国”这件事简直就像瘟疫一样,无法逃脱,无法快乐。他企图转移话题,苦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已经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结婚吧,别到后来跟我一样,来个老来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没了。”

  洪望楠像是在鼓励他:“你的志向不会磨没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板都给辞退了,还不够有志向?”

  闻辛对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叹息一声:“当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当拿日本人钱的狗熊。”

  “你以后的生计怎么办?”

  闻辛颓然说:“活一天是一天。”

  洪望楠反驳他:“你说这话可不是好父亲。孩子才两个月不到,每天都在长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闻辛不语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谈话陷入冷场。

  过了半天,闻辛忽然问:“我跟你去了内地,我的家眷肯定会得到照顾?”

  洪望楠热切地看着闻辛,他从闻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希望:“你的工资,厂里会付得比日本老板多……”

  闻辛打断他:“我是说老婆孩子的安全。”

  “这可以由你自己选择。你可以让他们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让他们去重庆。”

  闻辛想了想:“再给我两天考虑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么样?”

  闻辛不悦了:“真就差这一天两天的?”

  洪望楠的语气很诚恳:“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从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厂的人秘密去香港。他们三天后就出发。”

  闻辛最怕的就是诚恳,只好妥协:“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虑好了,给你往上海发电报。”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钱打电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

  闻辛焦躁起来:“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婆和佣人,怎么也要让我跟他们好好告别吧?”

  “你需要多长时间跟他们告别,我就等你多长时间。路上你不想谈谈老中央厂的熟人?”

  闻辛瞪着洪望楠,终于笑出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如把我绑架了吧。”

  洪望楠如实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绑架到内地,被我拦住了。我觉得对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绑架是伤害他的良知。”

  闻辛一惊:“谁要绑架我?”

  洪望楠轻轻摆摆手:“不会发生的事,就不要打听了。”

  闻辛愣愣的,又是畏惧,又是错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从现在就可以抓紧时间考虑。”说完向前院走去。

  闻辛叫住洪望楠:“你这么一说,我还考虑什么?就是要抓紧时间安排家眷的事情。顺便告诉你,从后门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货店,卖的笋干很好,也比别家便宜,别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爷的人了。”

  洪望楠回过头,冲闻辛微笑着感谢:“那我就看看。我已经两三年没有闲情逸致逛商店了。”说着从杂院的后门出来,向左拐弯,朝马路对面走去。

  后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老唐。他和小丁侦查了半天,发现杂院有前后门,他让小丁盯梢前门,自己来到后门。

  刚点上烟,一抬头看见一个穿浅色丝绸长衫、戴草编礼帽的男子已经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男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这个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别的也许不行,但看人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侦查盯梢二十多年,什么人应该是什么样儿,他鼻子一闻就能闻得出。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着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着。

  洪望楠走进一家山货店,一个正在掸尘的五十多岁的老板赶紧跟他鞠躬。他浏览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心不在焉,或者说在急切地打发时间,好等到闻辛的最后拿主意。

  “掌柜的,请教您啊,笕桥本地的山货什么最有名?”

  老板满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欢的是这几种笋干,这几种腌笋,还有这几种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尝尝。”说着把一个核桃钳子递给洪望楠。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时间,拿起一个小核桃,用夹子夹开壳子。

  老板搬起门后的一个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价钱我们都好商量。”说完扛着梯子到门外树下去挂“大减价”的旗子去了。

  挂完了旗子,老板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发出“哎哟”一声。站在树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烟,老板一下子看出来了:这是上海人。

  洪望楠把几件挑好的山货和干货搁在木头柜台上。老板回到店里问:“门口那个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来的?”

  洪望楠有些讶异:“哪个上海先生?”说着迅速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柜台前。

  老板一边包扎货品,一边聊天:“站在树下抽烟的那个先生,我一看就晓得他是上海来的。笕桥小地方,镇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镇子外面驻扎的日本兵我们都看熟了,他们部队一调防,我们都能看出来是新到的日本兵。”

  老板接着发了一通上海人牢骚:“上海人的血,比我们冷一点,你要是出了点灾祸,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刚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点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没看见,没听见。所以我说,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从上海来的。”

  洪望楠追问:“你看见的那个上海先生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老板用手势比划:“喏,一出门,左边数过去,第五棵树。”

  洪望楠留了个心眼儿,拎着大小纸包跨出店堂的高门槛,站在台阶上,向左瞥了一眼,从店门口数过去的第五棵树后面果然冒出一线青烟。他步下三级石头台阶,直接穿过马路,然后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紧不慢。他故意把手里的小纸包掉落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顺便回望,马路对面的老唐来不及躲闪,整体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摄入一瞥:黑色裤子,月白衬衫,黑色布鞋,戴着墨镜。

  走到杂院的大门口,洪望楠犹豫片刻,还是走进院门。井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头,看见小丁面前放了个打井水的木桶,两手甩着水珠,显然刚从木桶里捧了水喝。

  “小丁!”洪望楠如释重负,“你来了,太好了!”

  小丁从井台上跑下来:“我担心你不安全,想来想去,还是从上海跟过来了!”

  洪望楠像是离乱重逢一样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压低声音说:“刚才碰到一个人,好像是在跟踪我。”

  小丁暗暗吃了一惊,脸色变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个头儿跟我差不多,黑裤子,白褂子,戴墨镜,就看见这几样,对了,穿的是华昌鞋社的布鞋。”

  小丁惊讶极了:“连鞋你都看清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丁“啊”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寻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伙的?

  洪望楠没注意到小丁的异常,自顾自分析说:“所以他不是季家鸣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踪我的。不管怎么样,你来了,我们就多一份战斗力,看他到底是谁的人,想干什么。”

  小丁暗暗松口气说:“你找到闻先生了吧?”

  “找到了。谈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踪者,我觉得这次应该能把闻辛带到上海,组织到第三批去内地的队伍里。”

  小丁也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要拉洪望楠到镇上吃午饭,可洪望楠还要跟闻辛谈话,小丁算盘落了空,心神不宁地走出小院。

  老唐对小丁很不满:“你怎么不把洪望楠骗出来呢?”

  小丁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他哪有那么好骗?”

  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脚:“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这里,我们两人就可以动手了!”

  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经发现了!我把他叫出来,我们两人都会暴露。城关外驻扎着一个团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进镇子来办事买东西,开了枪我们谁都别想跑!”

  老唐很镇定地拍拍小丁肩膀:“这我比你懂!我们两个人,对付他一介书生,还需要开枪? 跟我学学,镇定一点!我打听了,这个镇子外还住了一家人,也是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员工,不过就是给职工管澡堂的。你告诉洪望楠,那个老工人想去内地,所以到处打听闻辛……这样,他肯定会跟你出来。这条巷子非常好,很僻静,适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个姓闻的。这下两个都跑不了了。”老唐指着院门右边一根电线杆说:“你看,我藏在这后面,你把他往巷子那头引,我从后面动手……难就难在抓活的,带活口回去……你身手还不错,会摘人下巴不?”

  小丁恐惧地摇摇头。

  老唐表示遗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髋吧。他残一条腿我们会辛苦点,要抬着他走几步,好处是不担心他逃跑。”

  闻太太听说丈夫要到内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闻辛默默地收拾完东西,太太还在哭,搞得闻辛又是伤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过去要劝慰闻太太,闻太太马上对他怒目而视,只得搬起一个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树下坐了下来。

  闻家女佣在朝南的三间房前廊檐下抱着婴儿颠颠晃晃地来回走,五音不全地哼着摇篮曲,洪望楠看着婴儿,出神了,连小丁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小丁告诉洪望楠,镇上还有一个老中央厂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内地的新厂。洪望楠一听很高兴,急忙问那人在哪里。小丁说那人住在笕桥镇南,刚才他来找过闻辛,他也认识洪望楠,现在就在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小丁虚张声势喊了几声:“陶师傅!”陶师傅当然没有出现,小丁假装引着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来:“你去找他,我在闻辛家等着。我怕闻太太唠叨多了,闻辛会心软变卦。”说完便转身要走。

  戴着墨镜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冲到了洪望楠面前,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丁就从洪望楠身后扑来,两手从背后扼住他的脖子。

  老唐对小丁说:“手脚轻一点。洪先生不是你们干特务的,不会防身。”小丁的手松了一点,右手握着的手枪抵在洪望楠的腰部。

  洪望楠一头雾水:“小丁,你到底是谁的人?”

  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谁给钞票多,小丁就是谁的人。现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会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了。走吧。”

  洪望楠没动。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绊倒,没等他起身,双手在他大髋关节处猛一使劲,大髋关节错位了。他爬不起来了,脸色顿时变得蜡黄,一层细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属于他的一段异体。老唐对自己的绝活表示满意,说:“别看它,它暂时对你没用了。不过也就是疼一点,以后还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来。”

  小丁和老唐分别拖住洪望楠的两条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一阵剧痛让他失声吼叫起来。

  老唐让小丁架着洪望楠,自己弯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声。老唐冷冷地盯着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伤腿有多疼。我也扭伤过。自己不伤,怎么治别人呢?你裤子上还有点灰,我不给你掸了,你什么时候不老实,我再接着掸。”

  洪望楠冷汗如雨:“这种时候欺负自己同胞的,就只有汉奸走狗!”

  老唐对小丁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我觉得还是摘下巴比较好,至少能让耳根清净。”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说:“别生气,等你吐出我老板想听的话,我再把腿给你组装回去,比你们组装飞机容易多了。”

  小丁提醒老唐:“闻辛怎么办?”

  老唐问洪望楠:“怎么样?闻辛被你招降纳叛了没有?他答应跟你一块儿去内地了吗?”

  洪望楠并没因为疼痛而失去理智:“劝不动他!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笕桥了!”

  老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反正姓闻的不会跟你走了,那我们就先对付你一个。”

  现在洪望楠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听任老唐的摆布。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颖。

  王多颖依照洪望楠的嘱托照看贺晓辉,一见面吃了一惊,这个世界真是太小,前两天马路上正是这个人帮自己解了围,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贺晓辉也认出了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找我还钱来了?”

  贺晓辉旁边的一张床已经空了,现在这里成了个单独病房,说话方便了许多。王多颖坐在贺晓辉的床边,用勺子喂贺晓辉吃烤牛肉和红菜。贺晓辉很不习惯让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王多颖灵巧地躲开贺晓辉的手:“护士说,你自己来,就只吃一小半。”

  贺晓辉苦恼地说:“可是这里的洋餐我实在吃不下去!”

  贺晓辉的孩子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王多颖反而觉得他容易打发了:“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么多血,牛肉和红菜都是补血的。”

  “我这副肠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装得进去,就装不了这些,一吃就顶到这儿了!”贺晓辉指着自己的下巴说,“对了,野地里长的苦菜我吃起来都香,苦菜,知道吗?学名叫……蒲公英。”

  王多颖好奇起来:“蒲公英也能吃?”

  贺晓辉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开始咀嚼他的回忆:“好吃得很。二月份趁着苦菜没打花苞,随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滚的水一烫,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点苦味都没了。放点儿盐巴和醋,嗯……再放点野葱,那味道,新鲜,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里,到肚里……一个冬天的浊气,都给冲走了……”

  “说得这么好,我都想吃了!”王多颖切下一大块牛肉,趁机塞进贺晓辉的嘴里。贺晓辉一下子没察觉,香甜地咀嚼着。

  “那时候部队一宿营,我们就挖苦菜。宣传队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细,蹲下去站起来,军装的两个口袋就装满了。”

  贺晓辉所说的一切对于王多颖都是新奇的:“宣传队是什么队伍?”

  贺晓辉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光辉:“一支十来个人的小队伍。到了乡里、镇里,给乡亲老表们讲我们的政策,讲解反封建、反剥削的道理,光讲人家听不懂,必须编排出小戏给老百姓演唱。比如现在,宣传队就要跟老乡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戏,让老百姓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树立信心。对我们抗日队伍建立信赖,支持我们。新四军、八路军里面有很多有名的艺术家呢!延安抗大的音乐系主任,就是冼星海。”

  王多颖趁机又塞了一大块牛肉在贺晓辉嘴里,“我知道冼星海!我看过的话剧《大雷雨》、《复活》,都是他写的音乐!”

  看着贺晓辉浑然不觉地把牛肉大嚼一阵,吞咽下去,王多颖偷偷一乐。她还从来没照顾过人,是这个像学生班长一样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隐藏的母性,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照顾人的快乐。

  “还有……还有《青年进行曲》,也是冼星海写的曲子。八路军还有一个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记得特别牢!他叫贺绿汀。给抗日游击队写的歌,太难唱了!我们一唱就笑,谁也唱不准!是这样,啊——”贺晓辉越说越兴奋,他吃力地用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打拍子,“要后半拍起……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还是没唱准,左手打拍子,不带劲。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王多颖出神地听着,双眼发着光:“真好听!”这种热烈的、积极的生活,不正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么?

  贺晓辉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做大幅度动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来:“我们新四军游击队里,也有能歌善舞,又会打仗的艺术家,还有会写歌子的女兵……”

  王多颖插话:“还有个叫紫兰的女兵。”

  贺晓辉脸色马上变了,惊讶并带有些敌意地看着王多颖。王多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害怕:“怎么了?”

  贺晓辉语气生硬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王多颖小心翼翼地说:“桑霞告诉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时候,总是叫这个名字。”

  贺晓辉低下头不再说话。

  王多颖好奇心又发作起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是你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