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刺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毫无间隙地向贾一白浑身上下刺来,他顿时感到像跳进了火海,所有的皮肤都被炙烤得又疼又麻,耳朵里脑袋里都像灌进了沉重的铅块,疼痛难忍。
贾一白忍受不住“呼拉”一下子钻出水面,发现四周已乱成一团,冰面上胡乱奔跑着大呼小叫的人们,岸上也不停有人跑下来陆续加入救援的队伍,但大多人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死死地盯住他露出脑袋的窄小的冰窟,焦急地等待着。贾一白感到重任在肩,顾不得多想,他捏紧鼻孔再次潜了下去。凛冽的冰水顿时像无数把小刀在他全身上下胡乱地割划,刚开始他的牙齿还能得得得地砸响,心脏也能扑通扑通地紧缩着跳动,但没过一会儿,他便感到全身已失去知觉,只剩两只眼睛还能仔细地费力地寻找。
终于,他看到一团黑影,佝偻着躯体,像一只又大又老被生生砸成几截且发硬的大虾,他伸手提起黑影的后衣领,双脚蹬水,使出浑身力气把孟仁礼塞出冰窟。这时跑上来几个男人连拖带拽地把孟仁礼拔出来之后便急急往岸边跑去,人群响起一片叫好声。当贾一白重重地把自己甩到冰面上时,远远地看到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正呼啸而来,他放心地闭上眼睛,忍住全身疼痛,稍事休息。
但不料这一睡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贾一白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温暖的床上,额头还盖着一块已经煨干的毛巾,他动了动四肢,发现只是微微麻木,不过脑袋仍然昏昏沉沉。
“吱呀”一声,美丽推门进来,看到贾一白睁开的双眼,不无落寞地告诉他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
“孟仁礼死了!”
“什么?!”
贾一白腾地坐起来,他那么拼命那么努力地去救,医生那么及时地赶来,怎么终究还是没能救回孟仁礼的性命?
“他被拖到岸边时,嘴唇青紫,脸色煞白,背部变成了S形,医生说不是淹死的,是自己砸死的,脊柱被砸碎了,也就是说他掉到冰面上时就已经摔死了!”
美丽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谈论昨天下雨今天晴天一样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原来是这样!”
贾一白喃喃道。
“面包车司机被抓走了,孟仁礼的尸体也被运回孟庄了,昨天晚上!”
“哦!”
“杨妈妈和咱爹也一起去孟庄了!”
“哦!”
“所以,家里没人了,但我现在有点饿了,你去煮饭吧!”
“哦!”
贾一白本能的哦了一声,但马上反应过来:
“我不饿,你自己去煮吧!”
说完重新躺下来,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哪知美丽走上来一把掀开,命令道:
“醒了还睡,你个懒猪,去干活,给我下两碗饺子,还要拌上蒜泥!”
贾一白索性侧身面向墙壁,不再理她。
美丽见状,直接坐到贾一白的床边,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要不是你,我们一家三口过得美美满满,昨天我们还能去杨外婆家吃一顿好的,你一在什么都泡汤了,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害完孟家害我们家,害死娘……”
“够了!”
贾一白忍无可忍,突然大吼一声,翻身坐起,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美丽望着他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九九四年的除夕,当远处的村庄近处的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时,贾一白和孟美丽姐弟俩坐在静寂而又寒冷的屋子里,四目相望,无言以对。贾一白可以想像现在的孟家已经乱成什么样子,那满村的鞭炮声和推杯换盏的嬉笑声是否能掩盖住孟家人声嘶力竭的哭天抢地和垂首顿足的悲痛哀嚎?!一切都不得而知。
第二天贾一白被从半夜开始响彻琉璃镇上空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折腾得无法入睡到凌晨才得以浅睡片刻不久,美丽却推开房门开始大声嚷嚷:
“一白,我们去街上玩,姐给你买好吃的!”
贾一白晃了晃头痛欲裂的脑袋,无力地冲着美丽摆了摆手。
但美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贾一白的手就想往上拉,但刚刚触碰到便惊叫一声:
“啊,好烫!”
“你别管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贾一白虚弱地说,示意美丽走远一点。
此时即便贾一白不向她建议,美丽也巴不得即刻走远,能多远就多远,于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最后还把贾一白的房门锁上,然后朝里面叫道:
“小子,你不准咽气,要死也要回孟庄再死,镇上不许办丧礼,还有,过了年再死,像孟仁礼大过年的死掉晦气!”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开始她一年之中最兴奋和最孤独的逛街运动。贾一白苦笑一声,随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贾一白被一阵尿意憋醒,但他发现房门已上锁,连拽十几次竟然都没有拽开,急得他捂着裤裆在屋里来回打转,心道没有发烧死反而被尿憋死了,越等越焦急,越焦急越恼怒,最后决定待美丽一回家,就把她打个半死。
但贾一白最后等到尿液回蹿,几乎窜进脑汁时,美丽才吭着小调优哉游哉地回来,贾一白来不及动她一根指头便夺门而出,提着裤子一溜烟地跑进了厕所。待又长又软的尿液全部从体内排出时,贾一白的恨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心情愉悦地回到客厅检查起美丽逛街的收获。
“小子,你好了?不烧了?!”
美丽嘴里磕着瓜子,眼睛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问。
贾一白这才发现自己感觉好多了,行动灵活,思维清晰,肚皮还有些小饿。没想到发烧可以被一泡尿治好,真是意外的惊喜。
“去,煮饭去,我逛了大半天,饿了!”
美丽突然盛气凌人地命令道。
贾一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愤怒刹那又回来了,他很生气地坐下来,嘟嘟囔囔地说:
“你是老大,你应该去煮才对,再说,你是个女的,女的就应该煮饭!”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歪道理,你没看见咱们家都是男的伺候女的,小的伺候大的,别说在我们家,在咱们整个孟家都是这样的,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是我在照顾你,现在你好了就忘本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美丽唾沫乱飞地大叫,沿袭着孟家人特有的逻辑。不错,这逻辑正是八生婆遗传下来,美丽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
不管这逻辑合不合理,有否违背人之常情,但面前的家伙是自己的亲姐,贾一白只好忍住不快再次走进厨房。杨老师留下来的饺子不多了,他四处查看一番,只能先做个丸子汤。待贾一白把丸子汤端到美丽嘴巴边上,美丽尝了一口,立即嫌怨地说:
“你不知道丸子汤要放盐呢?”
贾一白连忙给她撒了些盐,但美丽喝了一口之后马上吐了出来,大叫道:
“你想咸死我啊?”
贾一白懊恼地把她的汤倒掉,重新给她盛了一碗加了些盐再次放到她的嘴边。
这一次她没再说什么,但喝着喝着又有意见了:
“光喝汤吃丸子怎么吃的饱?去拿馒头!”
贾一白再次起身从厨房拿出馒头递给她,哪知美丽像触电一般再次大叫起来:
“你傻啊?馒头不知道热一热?这大过年的你就给我吃冰疙瘩一样的凉馒头?”
贾一白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他“啪”地一声把筷子砸到桌面上,气愤地说:
“爱吃就吃,不吃拉倒!”
哪知美丽根本不怕他,也学他把筷子更狠地砸到桌面上,比他的嗓门还要大:
“你跟谁说话呢?我可是你姐,信不信我一馒头砸死你!”
“你砸啊,照这儿砸!”
贾一白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哪知美丽愣了愣,扔掉馒头快速地端起面前的一碗热汤朝贾一白的脑袋泼来,顿时把贾一白烫得一蹦老高,疼得哇呀乱叫,他胡乱地把菜叶子和汤汁抹了一把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夺过美丽手中的空碗朝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想造反了吗?臭小子,看我撕巴死你!”
美丽被贾一白刚才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没想到贾一白还是不敢对她怎么样,只是把碗摔到地上,但这种行为在孟家也不能被允许——她可是家里的老大,土生土长的孟庄人,贾一白算什么?半路回家男扮女装的家伙!所以她为了彻底治服眼前这个快要治不住的半大小子,虚张声势地叽哇乱叫着朝贾一白扑来。
突然,只见她身子猛地跃起,踮起脚尖跳跃着一路斜蹿,最后扑倒在沙发上,同时发出一声惨嚎:
“妈呀!”
贾一白立即找到她发出痛苦嚎叫的根源,正是她的右脚,见那脚底板上正稳稳地插着一个锋利的碗片。
美丽几乎使出全力的力气灌注在她的两只拳头上,在贾一白弓腰为她包扎伤口时,她把两只拳头舞得畅快狠毒,一阵一阵的拳头像密集的雨点一样砸在贾一白的后背和脑袋上。贾一白忍住美丽的狂轰乱炸,耐心地为她包扎好之后,心中憋闷不已,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家门,背后随即传来美丽的大声命令:
“给我买两个肉夹馍!”
年初一下午的街上行人已经不多,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的放鞭炮,他们笑的越欢贾一白却越觉得落寞。不知孟庄现在乱成什么样子?爹和杨老师今天能不能回来?孟仁礼今天是否已下葬?他的老婆和儿子女儿们现在有多么悲伤?
贾一白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思忖着面包车司机这次应该也要蹲上几十年的大牢,想着想着他突然打了个激灵,不知面包车司机说出乘客是孟老八一家,特别是因为美丽的一声突如其来的招呼之后,孟仁礼才生生被面包车挤落桥下,砸死自己。那么,孟庄人会不会又做无限的关联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孟仁礼的归天仍要“归功”于他贾一白?
贾一白不安起来,他有心去孟庄探探实情,但又不敢轻易前去,心中异常烦闷急躁。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插在棉袄兜里,脚步急速而凌乱。贾一白不觉奇怪,孟秀现在应该在孟庄帮着操持葬礼才对,她怎么会跑到镇上来?!
待孟秀猛地站住抬头看到贾一白的时候,她大吃一惊连退两步,接着不自然地撇了撇嘴巴,说:
“啊,好,好巧!”
贾一白盯着她的棉袄兜,问:
“是来买出殡用的东西吗?”
孟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点了点头,接着回过神来说:
“哦,我是来找你和你姐的,明天大大爷出殡,五叔要我叫上你和你姐都来参加!”
贾一白微微一愣,虽然孟老大的葬礼在孟家很重要,但他贾一白在或者不在都应该无关紧要,况且有他亲爹和杨妈妈在场也不缺他一个啊。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想去,不想踏进孟庄,孟庄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虎狼之地,他一百个不情愿。于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表态,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哦,孟琴也在,孟家所有的人都在,出嫁的闺女也都回来了!”
孟秀急忙补充道,好像这场葬礼贾一白非参加不可似的。
贾一白犹豫了一阵子,勉强点了点头说:
“好吧,我明天一早过去,不过,美丽可能去不了,她的脚受伤了!”
孟秀微微诧异,但也只是短短几秒,几秒之后她就无所谓了,说:
“行,只要你去就行!”
说完便转身走回刚才的来路,着急而慌张。
贾一白一直觉得有些怪,孟秀的出现,孟秀棉袄兜里的东西,孟秀的慌张,邀请自己去孟庄的目的,这一切都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但又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来推断孟秀真正的用意。
真是令人头大!
贾一白买了几个肉夹馍和其他几样吃食揣回家里,第二天一早便撇下还在熟睡的美丽独自一人前往孟庄。
天阴沉沉的,好像裹挟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司机嘴里咒骂着鬼天气,到了孟庄村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往里开。贾一白付了油钱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孟仁礼家赶去。村头没过多久便是寡妇李秀莲的家,不过最近又失去了情人,而且孟爱党据她说也早已被瞎子李带走,只剩一个傻乎乎的孟娥陪着她度过余下不多的岁月。家况想必凄凄惨惨,甚是可怜,贾一白不由鼻头一酸,但突然想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于是大踏步走过了李秀莲紧闭的院门。
孟仁礼家门口簇拥了很多外姓人,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待看到贾一白时,突然闭紧了嘴巴,等贾一白走进去之后,又开始指指点点,小声地嘟嘟囔囔:
“看,贾一白竟然敢回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贾一白对这样的议论嗤之以鼻,心想怎么不敢,已经回来过好几次了,只不过都是在夜晚而已。
十年前孟仁礼的家在孟庄还算数得着,青石垒的院子,门口摆着两座像狗又像羊的石雕,虽然不怎么威严,但也算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十年后,他家的院子显得低矮破败多了,一直未刷新漆的大门上旧漆斑驳剥离,仿佛历经苍桑,一派老态龙钟,风光不再。此时两只石雕头上顶着一团白布,身上绕了两条白纱,门框上早已贴好的红对联也已重新糊上了一层白对联,隐隐约约的看见下面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字样。
进了大门,院子里已经人满为患,所有的人都显得非常匆忙,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路上碰到宋建设,他尴尬地看了贾一白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孟仁义的老婆看到贾一白时吓得一溜小跑,没想到这么大年纪跑得倒挺快。这么说吧,一路上有贾一白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眼神中全都闪过一丝慌乱和冷漠的神色。贾一白也早已习惯这样的对待,也正是他不喜欢的感觉,于是他绕过灵堂直接走进堂屋。一幅黑漆漆的棺材就顶在正门口,旁边跪着孟爱国的几个姐姐姐夫和孟爱国以及一个满脸麻坑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