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爱国看到贾一白时“忽”地一下子站起来,伸手就要把他推出去,这时从里面响起一个声音:
“让他进来,给你爹烧纸磕头!”
循着声音的方向,贾一白看到棺材的另一侧端坐着三个人,黑着脸的孟仁道和赵春花以及悲伤到麻木的孟仁礼的老婆。贾一白不觉一阵暗喜,赵春花回来了?他们和好了?孟琴面对的不是破碎的家而是破镜重圆的父母?他顿时心情大好,轻快地跪在蒲团上面朝棺材磕头,然后点燃一刀烧纸,默默地看那光焰慢慢变大,变黄变红,最后变小变暗。烧纸变成黑灰的刹那,贾一白马不停蹄地站起来跑出去,他的双眼渴盼着一个美丽的身影。
但他没有发现孟琴,却迎面碰到孟仁德,孟仁德看到他愣住了,问:
“你醒了?你怎么来了?你姐呢?”
贾一白也愣了一下,心想孟秀说孟家人都要回来呢,他贾一白虽然不姓孟,但他也是孟家人呢。难道他爹不知道?
但孟仁德不太关心他为什么要来,只是关心美丽怎么没来。于是贾一白把这两天姐弟俩在家里的“战斗”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孟仁德,孟仁德在美丽被扎伤脚的时候皱起了眉头,且一直沉浸在美丽扎脚的心疼中不能自拔,持续地低声喃喃:
“孩子,可怜的孩子!”
贾一白撇开喃喃自语只关心女儿不关心儿子的亲爹,顺着孟仁礼的院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寻找心中那个美丽的姑娘,可最终也没有找到。他有心想问问孟仁道但又实在张不开口,最后他放弃了,因为孟英孟丽孟玲也不见踪影,想必几姐妹在一起还没过来。这时执意去她们家里找她,却会让别人生出许多闲言碎语来,于是只好无奈地找到一个角落,无趣地把雪揉成雪团一次一次地砸向树上一个被遗落很久的鸟窝。
没过一会儿,刚才跪在棺材旁边的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了,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聊地揉雪团不断地砸鸟窝,觉得非常好玩,于是也抓起一把雪往树上扔,但没有扔到树上,却掉下来撒了他满脸。
贾一白低头看到他沾满雪块的小脸,爱怜地帮他把雪块扒拉掉,告诉他要握紧,把雪握成雪团再往上扔。但小男孩握不紧,也不再对砸鸟窝感兴趣,只是奶声奶气地问: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贾一白蹲下来仔细地看了他一阵子,发现这孩子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两只大眼睛清澈透底,但仍然隐藏着八生婆的影子,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抓住小男孩的两只胳膊,耐心地纠正道:
“娃娃,不是哥哥,你要叫我叔叔,贾一白叔叔!”
“哦,我叫春灵,孟春灵,今年五岁!”
贾一白看着眼前这个娃娃的嘴巴一张一合不时露出来的几颗小乳牙,嘴角的微笑不觉荡漾开来,他满心欢喜。这样的孩子就像天使,像洁白如雪的美玉,像一道灿烂之光穿透这阴沉的天空,穿透他心中的烦恼,给他带来七彩的光明。
“叔叔,地上的雪不好玩,没有香味,不如昨天姑姑带来的雪好玩,还很香!”
一句话打断贾一白无限美好的遐想,他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什么?你哪个姑姑带来的什么样的雪?什么样的香味?”
“秀姑姑,像面粉一样,可香可香了,像我六奶奶身上的香水味,对了,你不要乱说哦,秀姑姑要我保密哦!”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贾一白心头升起,孟秀棉袄兜里果然装着什么东西,像面粉一样还有香味的东西?那是什么?
正待贾一白细问,孟春灵却一蹦一跳地跑开了,目光尽头,飘出一个极度落寞的身影。
贾一白立即像打了强心针一样,他欢快地迎上去,轻轻地拍了拍孟琴的肩膀,友好地“嘿”了一声。
孟琴抬头发现竟然是贾一白,眼底慢慢渗出一丝愠怒,怒火快要溢出眼框时,她突然转头便走。
贾一白的心咯噔一下,想必孟琴面对的依然不是重归于好的父母,而是真的即将面临支离破碎的家,虽然现在赵春花依然愿意坐在孟仁道旁边,不过只是为了最基本的礼仪,心估计早已与他分道扬镳。看来,孟琴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办?他看着孟琴落寞的身影,心里想让孟琴一个人呆着,但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仍然朝孟琴快步地追了过去。
“谁让你回孟庄的?孟庄没有一个人想见到你!”
孟琴径直走着,声音冰冷。
“出殡完我就走!”
贾一白小心翼翼地低声回答。
“没人稀罕你参加!”
“我知道!”
“不要跟着我,离我远一点!”
“哦,你就当我不存在!”
“不存在?死人才不存在!”
“那就当我死了!”
孟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仍然一脸怒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真死了才好,真死了就不会再害别人!”
说完便急步离开,这一次贾一白没再跟过去,只觉得浑身像被泼了一桶冰水,冷得他直打哆嗦。牙齿得得得地响个不停,脑袋有些昏沉,四肢麻木。他机械地动了动腿脚,仿佛听到浑身的骨头刹那全部骨折,无法承受他自身的重量,又仿佛听到“啪嗒”一声,好像腔子里的那颗心脏一下子掉到石头上摔成了几瓣。
贾一白越来越站立不住,只好慢慢蹲下来,他看着孟琴渐渐远去的背影,愧疚得不能自拔,恨不能以死谢罪。他抬起头看到天空中开始飘起雪花,一朵两朵无数朵,悄无声息,仿佛他的心,痛得眼泪无法聚成,只能整片整片地碎裂而后掉落。
“蹲在那里干什么?吃饭吃饭,吃完饭埋坟,埋完坟咱们就赶紧回!”
孟仁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吃饭埋坟的字眼听起来多么亲切,贾一白好像正在去地狱的路上恰好被孟仁德拉回阳间,他感激地回头看了看亲爹,顺从地跟他走到敞天的饭桌前。这时也才看到杨老师,她满脸疲惫,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招呼贾一白坐到她的身旁。贾一白刚一落座,其他的三个外姓人就闭紧了嘴巴,拿起筷子开吃。
这时孟秀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猛拍了一个人的后背然后大呼小叫道:
“亮子哥,先别吃,奎叔乔婶你们也先别吃,那边还有点活没干完,干完再吃!”
被他拍了一掌的亮子哥很不高兴,嘟囔道:
“哪还有什么活啊,连饭都不让人吃!”
他一边嘟囔一边站起来,招呼另外两个跟着孟秀走,乔婶眼睛亮,指着孟仁德说:
“孟秀,你就是偏心,你咋不叫你八叔干呢,他还闲着呢!”
孟仁德赶紧站起来:
“好,好,我也去,我也去!”
不料孟秀摆摆手说:
“不用了,我们几个够了,你们吃吧!”
谁也没多想开吃前这场小小的变故,大家都已筋疲力尽,渴盼着吃上一顿饱饭然后出殡完就可以回家好好休息。所以杨老师拿起筷子说:
“快累死我了,从前天晚上就没能好好吃饭,张罗这张罗那,真是又累又饿!”
贾一白看了看杨老师憔悴的面容,不禁心想如果孟仁光还活着,肯定不会让她这么累这么憔悴。爱情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你爱的她不爱你,你不爱的反而最终成了眷属。不过成了眷属又怎样,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巨浪滔天?是善终还是半途鳏寡?这一切,又有谁能料到呢?
贾一白根本没胃口,心里不舒服,浑身也已湿透,吃了两口也就不再动筷子。孟仁德心慌意乱,不停地观察着整体的局势,所以吃的也不多,只有杨老师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咽下尝不出任何味道的饭菜。
送葬的队伍把孟仁礼的棺材送到祖坟,亲朋好友嘤嘤啼啼地哭了一阵子便准备填完坟就打道回府,每个人心底都藏着被孟仁礼死亡的悲伤强压着的过年的喜悦,只待孟仁礼的葬礼一结束,大家就会欢天喜地抓住新年的尾巴去尽情享受一年中本应最快乐的时光,除了孟仁礼的家人。
孟仁道累得浑身直冒白气,挥舞着铁锹不停地把黄土扒拉到坟里,眼瞅着孟仁礼的棺材要被黄土掩盖,突然听到人群中发出“啊”地一声惊呼,贾一白抬头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竟然随着黄土一起掉向坟里。
“春灵,我的儿!”
满脸麻坑的年轻女人大叫一声爬起来便要往下跳,但孟仁道的铁锹却猛地拦住了她:
“不要慌!”
哪知稳住一个,另一个却拔开孟仁道的铁锹二话不说就跳入坟里,正是孟爱国的背影。想必掉入坟坑的正是五岁的孟春灵,贾一白急忙走到坑边,看见孟爱国正一边掐着春灵的人中,一边大声呼喊着春灵的名字。地面离棺顶足足有一人多高,五岁的春灵如果头顶朝下,撞到坚硬的棺木上估计会伤到脑袋,即使孟爱国懂些医术,春灵也一时半会不可能醒过来。
“快送医院!”
贾一白及时提醒道,人们才如梦初醒,孟爱国急忙在大家的帮助下抱着春灵爬上坟坑,孟仁道接过春灵朝着恰好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急速跑去,后面紧跟着孟爱国和麻坑女人。
贾一白目光所到之处,正是一片人头,但他猛然发现中间凹下一块,他立即躬下身子查看,竟然发现孟秀和她娘仍然跪在地上。只见孟秀脸色苍白,硕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一颗接一颗地流下,而她娘早已吓得灵魂出窍,目瞪口呆。
莫非春灵的掉落与孟秀有关?
但春灵可是孟秀的小侄子,孟仁礼和孟仁义两家的关系是这几个兄弟之间最好的,即使孟仁义不在了,孟秀也不可能亲手把春灵推入坟坑,这简直是想要他的命啊!
不,不可能,贾一白连忙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孟秀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只见刚才还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忽然发动疾速离开,而孟仁道抱着孩子在后面死命狂追,孟爱国和麻坑女人正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
“停下,救救孩子,求求你,停下来!”
该死的司机竟然见死不救!贾一白明白过来之后拔腿便追,几分钟之后从孟仁道怀里接过春灵,转头朝琉璃镇一路狂奔。恰好半路遇到一辆轿车,贾一白拦停之后抱着春灵一头钻进去,幸亏那司机也是热心人,立即加足马力,半小时的车程硬是不到一刻钟就把春灵送到了琉璃镇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
贾一白着急地在急诊室门口等待,暗暗祈求老天爷千万别让这么可爱的孩子出事。没过多久,孟爱国和麻坑女人也赶到了,随后几乎赶来了所有的孟家人,除了早已卧病在床的八生婆。每个人脸上都是着急的神色,顺着急诊室的门缝一次次地张望,但贾一白猛然发现只有孟秀的那张脸与众不同,她冷漠地睁着两只大眼珠子,趁人不注意时竟然狠狠地瞪了贾一白一眼。
贾一白几乎坐实了春灵这场祸事因孟秀而起,但苦于没有把柄,虽然怀疑,若孟秀来个死不承认,他也无可奈何。
正暗自揣摩,突然看见杨老师猛地在人群中倒下,直挺挺地倒下。孟仁德大叫一声的同时贾一白已经冲过去抬起杨老师的头,只见她双目紧闭,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贾一白一把把她抱起来冲进一个诊室。
“中毒,快,送急诊,送急诊!”
但就在此时,贾一白突然感到一阵麻木从脖根处升起,迅速顶到头尖,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杨老师放到急诊室的病床上之后,自己也慢慢地倒了下去,残留的一线目光恰好看到孟仁德的身体同时躺倒在地……
琉璃镇医院一时紧张起来,好在病人不多,三个人同时被送到急诊室进行抢救。
不一会儿,孟春灵被推出来转入普通病房,医生称虽然外力致前额受伤,不过孩子小,骨头较软,已做了紧急处理,再住院观察几天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贾一白睁开双眼,发现外面一片漆黑,想必已是半夜,他扭过头去,发现邻床正躺着他爹孟仁德,而孟仁德正焦急地盯着他。
“孩子,你醒了?!”
贾一白点了点头,这时房门被推开,孟爱国走了进来。
他搓着双手,脸上的悲伤难以言表,站在父子俩的病床中间,嘴唇哆嗦,不知怎么开口。
“春灵怎么样?”
孟仁德问。
“嗯嗯,不严重,就是脑袋撞了一下,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一白!”
孟爱国越说越激动,最后恭恭敬敬地朝贾一白鞠了个深躬,孟仁德笑了,但他突然想到杨老师。
“爱国,你八婶怎么样?”
孟爱国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他嗫嚅道:
“她,走了!”
贾一白只觉眼前一黑,突然又一片鲜艳,好似无数朵娇艳的玫瑰从空中撒下,撒到无底的深渊,最后一切都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慢慢浮上来一张温和的脸,贾一白无声地叫道:
“杨妈妈!”
杨妈妈微笑着向他低语着什么,最后指了指睡在旁边的亲爹说:
“一白,好孩子,替我照顾好你爹!”
贾一白使劲点了点头,就看到杨老师微笑着慢慢走远,随后,她的背上显现出另一张脸,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的脸: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