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尸骨未寒,孟仁德每天续缴着停尸费,希望公安做过尸检后进行火葬。但一直等到第三天头上,贾一白曾经认识的那位公安一脸沉重地主动寻访到家里,他说根据杨老师的取样以及死亡报告,确定是中毒身亡,而且基本确定是鼠毒强。但根据她胃内食物到孟庄调取了剩余的饭菜之后,均未发现任何毒药的残留成份。接着,他们也调查了很多相关人员,包括父子俩高度怀疑的孟秀和李秀莲,但两人均未做任何有罪供述。因此,公安目前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案件会暂时搁置,等到有新的证据或发现时再进行下一步工作。
望着公安离开的背影,父子俩沮丧和失望的心情无以言表。孟仁德又开始重复他坐在小板凳上闷头抽烟的习惯,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夺走他的烟了。贾一白由最初的沮丧和失望慢慢变得愤怒起来,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等下去,他要找到答案,要证实心中的猜想,然后来个满门抄斩,以报血海深仇。
说做就做,他找了把锤子揣在怀里,当天夜幕降临时偷偷溜出家门。夜深人静时,他悄悄下了面包车站在孟庄的村头。
孟庄,像一头永远睡不醒的笨熊在黑夜中耸起它笨重的身躯,任凭孟家人经历多少次血雨腥风,砍伐杀戮的巨大变故,它依然不愿睁开它那双糊涂的双眼。孟大财主占据的山峦还有孟家最初几百亩的良田依然在时光中静静流逝,只不过现如今它们的主人不再齐心合力,努力经营,而是为了一颗所谓的雪玉早已闹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
站在风口浪尖的孟仁光一生都在为了他心中的信义与孟家人周旋,一边肩负着孟家“守护者”的义务确保宝贝的安然无恙,一边又要与几个互相猜疑强取豪夺的兄弟争扯。虽然表面上他为了保护雪玉而与孟家几兄弟关系紧张,心有罅隙,但在危急关头总会记得他们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们。除非,为了保护贾凤英,他的心头所爱。如今,因为贾一白是贾凤英所生,“守护者”的身份也自然落到了贾一白的身上,当然,所有的矛头自然而然地也指向了他。他活了十九年,背后的梅花胎记也跟了他十九年,雪玉的秘密也伴随了他十九年。十九年的风风雨雨,十九年与孟家人的恩恩怨怨,现在在这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心里像一团乱麻,而后变成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因为他心中最后只剩下愤怒,愤怒,还是愤怒——他从未见过一面的亲生母亲,在他出生后便撒手人寰,在美丽一嘴一个“害人精”的咒骂下,他原来一直以为母亲是因为生他而难产致死,但不料却是孟仁义的尖刀钻透了她的肚腹。他的杨妈妈,一个多么温婉可敬的女人,却在尽心尽力地张罗孟仁礼丧事时遭遇毒手,现在她还一个人冰冷地躺在太平间里……
“畜生!”
贾一白握紧锤子,站在孟庄的村头咬牙切齿:
“我恨你们,我要把你们一网打尽!”
如果要一网打尽,满门抄斩,那么务必要从村头李秀莲家一直杀到八生婆家,这样才能一家不漏,一个不留。
李秀莲家黑灯瞎火,想必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傻女儿早已睡下。傻女儿孟娥少说也有二十三四岁,像她这样的姑娘在农村早已结婚生娃,但她傻不拉几,根本没人给她做媒,眼看就要熬成个老姑娘,想必后半辈子都会凄凄惨惨,贾一白心想倒不如今天结果了她让她提前上西天,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救赎。那李秀莲自不用说,反正自毛永龙被枪毙以后她就已经没有任何生活的希望,生命也可以结束了,活着也徒留悲伤。
贾一白悄悄越过李秀莲家矮矮的院墙,手放到门上轻轻一推,没想到“吱呀”一声房门竟然开了。贾一白不觉奇怪,娘俩睡觉还挺大胆,房门也不反锁,不怕有贼光顾吗?!
就着惨淡的月光,贾一白慢慢看清屋内的摆设,一张简陋的方桌,两把小椅子,再无其他。没想到李秀莲的生活如此不济,难道是贫穷使她变得如此恶毒?
根据男尊女卑男左女右的惯例,贾一白轻轻推开了东屋的房门,因为他断定以前孟爱党睡在西屋,而东屋正是李秀莲母女所躺之处。屋内确有一床,但床上并没有想像中的两个鼓起来的人形,而是平坦寂静。贾一白不觉纳闷,怎么,娘俩竟然不睡东屋,改睡西屋?
贾一白对自己刚才的失误判断有些懊恼,生气地转回堂屋再次轻轻推开了西屋的屋门。屋内的一张大床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而床上正躺着一个人,没错,只有一个人!
贾一白仿佛看到一条漏网之鱼正钻过自己的腿缝游走,不禁有些烦闷。但先结果一个是一个,总比全都漏网好一些。于是他悄悄抽出怀里的锤子,蹑手蹑脚地走向床头。
“谁!”
床上之人猛地坐起来大喝一声,贾一白顿时吓得像被人抽去脊柱一样无比惊恐地停在原地,不敢动弹。但床上之人一声不吭,几秒钟之后竟然又“扑腾”一声躺下,再无动静。
贾一白的一口气终于喘顺,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心里暗骂一句。傻大姐孟娥白天无足轻重,但在黑夜里猛嚎一声也是相当瘆人,贾一白不由加快脚步,想尽早捶死这个半夜吓人的家伙。
“嘿嘿!”
躺下的孟娥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快到床头的贾一白又吓了一跳,他再次停下来等待孟娥进一步的动作,但孟娥却嘟囔了一句完整的话:
“想弄死老娘,没门!”
贾一白浑身立即起满鸡皮疙瘩,没想到孟娥在睡梦里都能“御敌”,看来之前真的低估了她。他再次握紧手中的锤子,悄悄走到床头。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贾一白突然看到孟娥大睁的双眼和似笑非笑的一张胖脸。
贾一白顿时感到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快要摁不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就在他十分魂魄都快被吓飞的时候,孟娥突然再次坐起,冷冷地问道:
“谁?!”
同时,一片雪白的光亮把屋内的一切都照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孟娥同时拉亮了灯泡。贾一白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大众广场,瞬间被几万人看了个干干净净,一丝不落。
贾一白又惊又怕,又羞又恼,但他马上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孟娥并没有向他转头,只是无神地平视前方。
“孟娥!”
贾一白试探性地轻声叫她的名字,她果然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
“孟娥!”
贾一白再次叫了一声,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但孟娥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她再次躺倒下去,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贾一白抬头往上看去,发现几根茅草悠悠晃晃地挂在屋顶,木头椽子静静地撑住一层层瓦片,几根蛛丝晃荡在椽子下方,一切都正常不过。贾一白再回头看到孟娥时,突然惊叫一声,身子往后弹出了几步。
只见孟娥仍是孟娥,姿势也没有改变,但她的眼珠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两只眼睛里一片灰白无物。
贾一白几乎吓死过去,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翻过院墙,一直狂奔到孟仁礼的家门口,仍然捂住狂跳不已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怪物!”
待平息下来之后,贾一白蹲在孟仁礼家那两只软绵绵的石雕旁边时如此断言。他实在不能解释发生在孟娥身上这一非自然的现象,只能最终由怪物两个字来结束他狂乱而惊恐的猜想。但想着想着,他突然有些懊悔,开始怪自己没用,即使那孟娥是个怪物,也没有当年孟仁义变成的厉鬼可怕,而那时的自己才刚刚十岁,虽然差一点被弄死但最终仍然战胜了尸变的孟仁义。没想到九年之后的自己竟然变得懦弱、胆小,连二十多岁的女人都没能搞定,还被吓得屁滚尿流,狂奔几百米。
“呸,丢人!”
贾一白恨恨地懊恼着,同时下定决心从这一家开始,再也不胆小,再也不懦弱。于是,他干脆利落地翻过了孟仁礼家的院墙。
孟仁礼家此时只有一个小房间亮着微弱的灯光,贾一白慢慢凑过去,戳破窗户纸往里看,只见床上孟爱国的老婆正轻轻拍打着孟春灵的小肚皮,而孟春灵已然发出微微的鼾声。
贾一白心头一紧,要他对这么一个无辜的女人和幼小可爱的孩子下手,他怎么挥得了凶器?下得了毒手?
虽然刚才豪气万丈,决定对孟家满门抄斩,但此时贾一白却感到力不从心,于心不忍。这些从未参与过孟家纷争的外来媳妇和还未长大的孩子与他何怨何仇?他们有什么罪过要惨遭自己的杀害?如果这样滥杀无辜,那么他跟无情无义的侩子手又有何区别?
贾一白缩到墙下,他握住锤子的手慢慢松懈,艰难地思索良久,最终决定只收拾曾经残害过孟老八一家的坏蛋。由此,他从大到小列出一份名单:八生婆,孟仁礼,孟爱国的几个姐姐和孟爱国,孟仁义一家,孟仁信一家,孟仁道……
等等,贾一白再次卡了壳,孟仁道的孟琴,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别说要她的性命,即便孟琴要自己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交给她。
“不妥不妥!”
贾一白慌乱地摇头,不停地否决自己还未成形的名单。他突然发现来孟庄之前没有好好思索,好好规划,只是怀着一腔怒火前来报仇,连最基本的对象和顺序都没有设定,所以才导致他现在的凌乱不堪,优柔寡断。碰到怪物孟娥没敢下手,看到春灵也不想动手,想到孟琴,他几乎快要彻底打消自己要报仇的想法。
推翻一切重头再来,贾一白脑袋中两个小人开始一问一答:
“贾一白,你为什么蹲在这里?”
“因为我要报仇!”
“你为什么要报仇?”
“因为杨妈妈死了!”
“杨妈妈为什么死了?”
“因为李秀莲和孟秀下毒!”
……
“对,李秀莲和孟秀!”
贾一白一拍大腿,没错,正是这两个人,才明白他今天夜里正是为这两个人所造下的孽而前来报仇的。但刚才李秀莲显然不在家,不过孟秀,他现在对这个名字的仇恨基本摆在与李秀莲和八生婆相齐的复仇位置上。贾一白站起来,心中默念着孟秀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用想了,先杀了孟秀再说!
离开孟仁礼家门口那两头软绵绵的石雕,走过孟仁道紧闭的高高的大门,经过孟仁光已经破败得不能称为家的院子,再溜进自己曾经住过一年的孟老八的家,贾一白悄无声息地跨过那道孟仁义曾经被吓死摔落的院墙,发现孟仁义家所有的房屋竟然都矮了一截,再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高大辉煌。
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没有,也没有透出一点儿光亮。想那孟秀已经出嫁太久,回娘家时睡在哪个房间也不得而知,除掉最右边的一间牛屋外,每一间都有可能是她的栖身之所。也就是说,想要找到孟秀,挨边检查几间房是不可避免的了。贾一白摇了摇头,认为这样太浪费时间,而且说不定在查找的过程中惊醒了谁的话就会节外生枝。所以他想了想,回到墙根捡了块砖头,漫无目的的往屋墙砸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砖头落地后有一间屋子便亮起了灯光。
一个男人,准确地说,宋建设咳嗽了两声但并未起身,出来的是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正是孟仁义的老婆张桂枝,她披着棉袄站在屋门口朝院子里张望一番,发现再没有任何动静便想转身回去。贾一白岂能令她如愿?他快速地飞奔到张桂枝的背后,把手里的锤子顶住了她的后脖颈。
张桂枝猛然站住,接着浑身哆嗦,最后颤抖地问:
“谁?”
“我!”
贾一白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阴森恐怖。
张桂枝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停了好久才颤抖地问出第二句:
“你,你来干什么?”
“杀人!”
贾一白利落地回答。
“杀,杀,杀谁?”
张桂枝已经吓到结巴。
“孟秀!”
“啊?!”
张桂枝发出一声快要昏死过去的“啊”字。
“小声点,不然我先杀了你!”
贾一白握住锤子的手微微加了些力气,恶狠狠地威胁道。
张桂枝果然不敢再吭声,只是身子快要瘫软下去。
“说,孟秀在哪间屋里?”
“啊,在,不,她不在家!”
张桂枝虽然吓得快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但做为母亲的本能她还是拼死想要保护女儿。
“在哪里?”
“在,在婆家!”
贾一白听完心想不好,宋建设的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即使现在出发,到了地儿也快天明了。这个情况始料未及,贾一白有些懵,他望着眼前这个浑身筛糠般的老人的背影,一时失了主意。
但贾一白突然想到刚才宋建设的咳嗽声,不由眉头一皱,眼中泛起怒意:
“胡说,瘸子没走,她会回去?”
提到瘸子,没想到张桂枝反而镇定了许多,她说:
“不信你去搜,建设也明天就回,反正老大也埋上了!”
贾一白登时明白她镇定的原因,想必她以为如果去搜,势必会惊动宋建设,宋建设虽然又瘸又结巴,但他是个男人,是男人无论如何都能够抵挡一阵。但她哪里知道宋建设在贾一白眼里就是一个残废,根本不堪一击。不过贾一白想了想,认为现在重要的是要找到孟秀,而不是与无关人员纠缠。如果孟秀确如其言已经回了婆家,那么眼前报仇的对象就只剩一个八生婆摆在了首当其冲的位置。这样想着,贾一白慢慢抽回锤子重新揣进怀里,转身走向大路,朝孟庄村尾八生婆家急步前行。
悄无声息的大路上贾一白一个人像一头鬼魅一样急速前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凶徒,一个罪犯,一个万恶不赦的坏蛋。愧意像阻挡不住的洪流一般从心底冒出来,他的步子越迈越慢,但他突然又想到自己可怜的身世,亲娘的死亡和杨妈妈的去世,不由再一次恼怒起来。就在他一边愧意横生一边又劝服自己狠心的时候,不知谁家的院门突然“咣当”一声打开了。
“谁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