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一白略显惊愕,但他立即明白孟琴缘何去研究这些东西。他即喜悦又惋惜。喜悦的是看来孟琴已经对自己上了心,惋惜的是假如孟琴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找不到雪玉的终极秘密,岂不是白瞎了她考研深造的美好前程?!
“老师,她离开后去了哪里?”
辅导员想了想说:
“听说好像要去新疆,具体位置不清楚!”
贾一白谢过辅导员,随后找到与孟琴一起备战考研的几位同学,但也没有打听到准确的位置。偌大一个新疆,别说没有时间去寻,即便有时间也不一定能遍访而得。贾一白试图厚着脸皮写信问赵春花母女们,但想了几个晚上也悄悄作罢。以赵春花和赵老师几个月前的警告,别说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会绝口不说,自己又何必去刺激他们本就敏感的神经和招惹不痛快?!
线索由此中断,孟琴好像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再也寻觅不见。贾一白无心军训,站在毒日头下眯着眼睛看着一队队穿戴相同的新生们千篇一律地走来走去,眼前却不停闪现出孟琴的影子。第一次相见时她由笑意盈盈慢慢变得愠怒的眼神;趴在受到重创的孟仁光身边急切地呼叫时的惊恐无助;从东山水池回来与美丽和自己去孟庄和琉璃镇的岔路口分手时,因为履约孟仁道的阴谋而备感愧歉的孤独落寞;孟仁礼葬礼上,因父母婚姻面临解体面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时的悲伤愤怒;还有,还有最后一次亲眼目睹自己被孟仁道用尖刀刺中时几乎目眦尽裂的极度惊恐……
“你,出列!”
声音传进贾一白的耳朵时他才隐隐约约看到一根手指正指着自己,也同时感到右边从高到矮一整队的同学都扫来了热辣辣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出列!”
教官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神复杂而神秘,捉摸不定,时而温和时而狠辣,要由他面前的对象来决定。比如现在,他的眼神便是狠辣的,而且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
贾一白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第一次与他打交道,不知对方习性,只好机械地往前迈了一步。
“姓名?”
“贾一白!”
“身高?”
贾一白愣了愣回答道:
“一米八二!”
“体重?”
“八十!”
“身体状况?”
“良好!”
教官背着双手慢慢踱过来,围着贾一白转了几圈方才站定,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贾一白,我滴个孩来,可白瞎你这个身板,你这副面皮哟,天天都像个游魂野尸,别不是你神经有毛病吧?!”
满嘴地道的河南腔顿时惹得周围同学哈哈大笑,连贾一白也不再计较教官的侮辱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笑屁?笑屁?再笑我弄死您!”
教官突然气愤地大声吼道,同学们纷纷闭紧嘴巴,咋眼吐舌。贾一白收起笑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
“报告教官,我神经没毛病!”
教官沉默了一阵儿,又问:
“眼睛呢?眼睛有毛病不?”
“报告教官,眼睛也没毛病!”
“好,俯卧撑,500个!”
“什么?”
“再问翻番!”
贾一白的500个俯卧撑从中午一直做到傍晚,所有的新生当日军训完毕解散后回宿舍整理后勤,整理完后勤又去食堂吃饭打水回来,回来又谈天聊地一阵子再去操场碰老乡叽叽喳喳了很久之后,贾一白才最后吐出一口真气,心中默念:
“499,500,妈的!”
随后他整个人趴在那片早被自己的汗水浸透的湿乎乎粘滑滑的水渍上面一动不动了,被几乎所有的同学围观并立足小声议论之后的他已经不在乎什么形象,他只想天地就这样安静地沉下去,让他一觉到天明。可脑袋旁边仍然活动着教官的两只大脚,此时他得意地蹲下来,把嘴巴凑到贾一白的耳旁,小声嘤嘤道:
“贾一白,我滴个乖乖,你可真弄了500个,咋不累死你个龟孙?!”
“……”
“乖乖,真累死了?我摸摸还有没有气?!”
贾一白感到一根手指探到自己的鼻孔下面,停了一阵子然后又缩了回去。接着继续响起连绵不断的嘤嘤声:
“还有气,嘿嘿,小子,今儿个罚得你够不够劲?嗯?”
“…..”
“知道我为啥罚你不?哼,龟孙,我带了多少年的大学生,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天天出神,你想啥嘞?想你娘想你爹还是想哪个妞来?嘿嘿,想谁都白搭,想就想吧,还一直想天天想,太,咋说来着?太放肆,对,放肆,太不把我这个教官放眼里头了。我今儿个就叫你记住,不把我放眼里头,哼,后果很吓人,很吓人!乖乖,我叫你以后一想起我来就害怕,就哆嗦,就吓得屁滚尿流。”
贾一白觉得从浅睡到深睡过渡的时候,头上突然被打了两下,同时再次传来教官的嘤嘤声:
“龟孙,小白脸,爷爷警告你,明儿个再出神,可不是500个,是1000个,听好喽,不累死你爷爷不罢休。起来,回宿舍,起来,起来……”
这一觉是入学以来最香最沉的一次,贾一白在第二天起床铃声响起的时候自然醒来,他感到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头脑活泛,只是身体还像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转了转两只眼珠,咦?床怎么与地齐平?再四周一望,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操场上睡了一整夜!只不过身下塞了一条麻席,身上盖了一床薄薄的棉被。想必昨夜教官扶不起他,只好想了个这样的法子来让自己对付了一夜。
从此,贾一白在新生中声名鹊起,人送绰号:一夜五百次!只不过当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后便会冲着叫他的人挥起拳头,但后来人家一直叫,他倒也无所谓了。
军训最后一项实地打靶,贾一白摸着身边那杆带着刺刀的真枪时发出无限感慨,感觉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游兵散勇,这一次终于跟正规军队产生了严丝合缝的亲密接触。他至今还记得孟仁光死去的那一天,由于他激奋难捺而对公安挥出一拳后,公安把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时的那种独有的冰冷的感觉。其时的他由于太过激动,没明白什么叫害怕,而后来他才知道枪不同于拳头,轻扣扳机便可使人当场殒命。所以此时他摸着冰冷的枪柄仿佛握着一把可以征服全世界的武器,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过大片野草地,卧倒、肩顶、瞄准、扣响,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使他第一发子弹打出了10分的好成绩,从靶后深沟爬出来的教官报分之后朝他竖起大拇指的时候贾一白却脱口而出:
“妈的!”
这一句国骂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当他想起教官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而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即便后来他努力想改掉这个坏毛病,也只是把这两个字从口中转移到心中。后来,因为这个缘由,他去部队服役的想法也只能无限期的搁置起来。
当最后教官兴冲冲地比划出总分50的时候,全场沸腾起来,因为贾一白在这次新生中的分数最高,也可以说他在南京师范大学历年新生军训中的打靶分数也是最高的,试问能有几个新生可以得到满分的打靶成绩?鲜花和掌声不断向他涌来,赞美之词由一个叫吴阿梅的女生发表在校刊《师大青年》上,题目叫做:完美英雄——五发五中!
贾一白以为热热闹闹的军训结束,他的荣誉便会跟随教官们离去的脚步随风而逝,没想到第一节课辅导员便指定由他暂代班长,同时又选出几名班干部,包括吴阿梅任文艺委员,还有生活委员什么的一大堆。贾一白自小长大没有在班级里任过一官半职,他自由闲散惯了,再加上经常打架逃学的行为,哪个班主任也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所以当他听到辅导员说出他的名字时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假思索地拒绝:
“哦,不,我,我当不了,老师请您另定高人!”
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辅导员是个皮肤黝黑有些驮背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愣了愣然后装做没听见,扭头望向其他同学,轻声轻语道:
“你先当着,不合适再换!”
声音之轻,语气之坚,贾一白不敢再反驳。
这一随便的认定却给贾一白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患,不过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冒而且心中只有孟琴的贾一白直到大三下学期才发觉。
寒暑假回家,贾一白眼见着琉璃镇日益繁荣,美丽和刘小虎双双进入镇服装厂工作,孟琴的几个姐姐相继出嫁,赵春花的婚姻由于孟仁道一直坐监而持续悬而未决,孟庄人只当他们仍然婚姻幸福,即使几个女儿的婚礼孟仁道都没能参加。听说孟娥也找了一个外地有些痴傻的男人嫁了,但没多久又给退了回来。孟秀坐监,宋建设已死,张桂枝心如死灰,孤单一人,苦熬时日。李秀莲在狱内撞墙身亡,而孟爱党一直消失不见,孟娥又给退了回来,后来在孟仁道的建议下,张桂枝索性离开自己的院子,收拾了一个包裹自行到孟仁耀家里居住,一边照顾看上去已经不似常人的孟娥,一边叹惜着自己的悲苦命运。而孟爱国的儿子孟春灵贾一白见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喜人,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贾一白特别喜欢,春灵也与他毫不生份,见面就会甜甜地叫一声:
“白叔叔!”
虽然宋建设已死,但琉璃镇建设雪糕厂却没有日渐没落下来,此时的管理者已经换做宋建设的父亲,失子之痛没有把他击倒,反而使他越挫越勇。虽然年近花甲,但仍然精神矍铄地接过了儿子的雪糕厂生意,而且大有扩张增建之势。到后来贾一白大学毕业时,雪糕厂已经是琉璃镇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企业。孟仁祖遗下的儿子孟爱华上完初中便入读了邻县的一所中专,毕业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雪糕厂的研发工艺之中。听说发展良好,宋建设的爹有意让他接手管理。因为他说雪糕厂既姓宋也姓孟,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
是啊,毕竟是一家人。贾一白感叹道,也同时发现只要自己不在琉璃镇或者孟庄,孟家人似乎可以再一次聚集起来,友好起来,毕竟同出一族,血脉相通。
因此他以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身上的秘密而苦恼,更苦恼的是虽然他故意打着看望赵老师的幌子而有意无意地想从赵春花口中探听到孟琴的下落时,赵春花给的答案总是摇头,再加一句:
“不知道!”
吴阿梅的漂亮终于使她获得了班花的荣耀称号,甚至有人在图书馆一张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偷偷刻了一首诗:
“明眸皓齿迷人眼,千娇百媚羡煞仙,沉鱼落雁岂可比,美人当数吴阿梅!”
当全班男生都在为吴阿梅的美引得口水乱流的时候,贾一白却视而不见。他当然知道吴阿梅长着一双含情似嗔的丹凤眼,小葱雪白直挺的鼻梁,偏厚而性感的嘴唇总是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便能吐出一口仙气迷晕众人。但他只是觉得她很美而已,只此而已。
不过这位班花总是有意无意地借着班干部的名义组织一次次无关紧要的会议,每次不管贾一白在操场、在食堂、在宿舍还是已经躺在被窝里都会被她强行拉走,神情紧张地说什么事关重大,必须要有班长参加,不然无法定夺。但每次的内容却根本与她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度完全不相吻合,不是这次的运动会派谁参加,就是今年的歌唱比赛选哪一首歌,再或者系刊上文章的取舍以及宿舍大妈对本班级举报事实的查核。贾一白对这些漠不关心,又烦不胜烦,总是一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样子,只是最后看到大家举手表决时抬一下他那高贵而具有决定作用的手掌以行使他这个班长的权限,仅此而已。
多次表决之后,贾一白隐约感觉到一双眼睛盯得他脊背发凉。那是一个富家子弟,来自福建省的一个渔村,长得眉清目秀,留着一头卷发。说话不多,轻声细语,眼神乱瞟,不过在看吴阿梅的时候却目光如炬,斩钉截铁,一种不得手不罢休的眼神。贾一白第一次留意到他这种眼神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开始担心吴阿梅起来。
吴阿梅来自广东深圳,家人经营着一家工艺品企业,家庭富有,长相俊俏,贾一白隐约听说她的追求者不下十来个,包括外班、外系甚至附近校区的学生,当然也包括那位令他很不舒服的副班长。
有一天,辅导员把贾一白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问道:
“贾一白,你是不是觉得当班长当得力不从心?”
贾一白愣了愣,仔细回顾了一下最近几次行使班长权限的事情,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还是想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举起你这只手掌很费力?”
辅导员调侃道。
贾一白看了看自己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班级很多问题让你觉得很难处理?”
贾一白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因为他对班级问题没怎么留意过,所以说不上好处理还是难处理。
“你的档案我看过,咱们班所有同学的档案我都看过,在你们还没有踏进这所学校的大门时我已经对你们都有所了解。你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当班长,你以前的行为也不能为好学生做标榜,但为什么老师非要你当班长呢?”
是啊?为什么呢?贾一白其实一直也没有想通过,于是他非常赞同老师的这个问题而摇了摇头。
“大学已经不同于以前的学习阶段,从小学到高中自始至终以学业为重,但大学不同了。大学是学生们即将踏入社会的一个过渡阶段。在大学里,你会看到很多比赛不是以学习成绩来做最终的判决,判决标准有多种,比如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