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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苍穹高渺,星光闪耀,很静了。我把纸放周正,钢笔捏在手里。刘月影开始了漫长的讲述--我住在C市旁边的一个县,干的是农活,向往的是城市。我身体好,人也算巧,那点农活算不了啥。有空就爱聊天,老打听城市里的情况。街道是什么样子的?商店里卖啥?一辆汽车能拉多少人?城里人的早饭吃什么……我什么都问。特别喜欢打听工厂,我觉得工人比农民强上一万倍,能进城当个工人该多好!可惜爹妈没给我这个命。长大了,到了结婚年龄,虽说刚解放,可我们那地方还不兴自由恋爱,都是父母包办,媒婆上门。家里不富裕,人家给点彩礼,我的心就慌了;说过门搬进城住,心就动了;又说婚后能进工厂,心思就定了。那男人性情好不?身体行不?我都没多问,也不懂,只顾了高兴。他姓魏,岁数比我大好多,个头比我矮不少,可我一点不介意。

  嫁了!结婚当晚,稀里糊涂过的,没觉得疼,也不觉得美。第二天爬起来,就扫地抹屋做早饭。收拾好了,就催丈夫带我上街玩,看这,买那,送我一根扎辫子的红缎带,都能高兴老半天。老魏没走几条街,就说有点累,不想再往前走。他不走,我自己一人逛。我发现他的嘴巴喜欢动来动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嚼啥东西。我都没往心里去。我说:你哪儿是嫁男人,倒像是嫁给了城市。你说得还挺对。你们相处有没有夫妻感情?夫妻感情?我告诉你吧,我们乡下人结完婚,往下就叫过日子。那你和老魏的日子,怎么过的?咋过?身上有衣穿,锅里有米饭,这日子就行了。我说:一个在家,一个在厂,不怕老魏有外心?别说啥外心,他根本没心。不过,我也有对付男人的招数--只要喂好上头,喂饱下头,这老公就算攥在手心里了。我没听懂:什么上头下头呀?上头,就是舌头。男人嘴馋,都好吃,女人随手能做出一桌家常菜,男人就没跑啦。那下头呢?刘月影抿嘴笑道:下头就是****,****呗。张雨荷,你是个『雏』呀?啊?哦--瞠目结舌!如此概括夫妻生活的经验,我生平第一次听说。

  我又问:你对老魏的不满,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我进工厂、扫了盲以后,我就嫌他!我风风火火,他呢?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两人成天吵,还动手脚,我后悔了,后悔嫁他。社会上开始普及婚姻法。在婚姻法的宣传鼓动下,我提出离婚,理由简单--『这是个包办婚姻。』包办,就是你杀他的理由吗?不!刘月影毫不犹豫地说,杀他是因为他的病。什么病?羊角疯呗,一天下午,我在厨房做晚饭,熬绿豆稀饭,炒泡豇豆,还有头天剩的一点烧腊。正是夏天,热得要死。突然,听见屋里头发出一声怪叫,太吓人了!简直就不是人声,我以为有什么野兽钻进来了,赶忙放下菜刀,跑进里屋,就见老魏直直地躺倒在地,怎么喊,也不应。手掌攥得像猪蹄,脚板往外拧,眼皮向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没一点人样儿,就是往动物园送,也不知该关进哪个笼子。我蹲下去扶他,谁知浑身僵硬,用足气力也都搬不动。他先是尖叫,跟着就吐白沫,吐着吐着,血就从嘴角流出来,原来是把自己的舌头嚼烂了--哪里见过这样的病?我也瘫在地上。他的尿流出来,淹湿了我的裤子。我的眼泪流下来,洇湿了我的褂子。他昏睡到深夜,我流泪到天明。本来就没啥感情,羊角疯一发,我心里明白,这以后的日子真没法过了。她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炭火,而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呢?我悄声问。

  之后,就带他到市里的医院看病。吃西药,不灵。再吃中药,什么地龙、僵蚕、全蝎、蜈蚣、蝉蜕、羚羊角……虎狼药全用上了,也不灵。他害的病叫原发性癫痫,病因不明,也没法子治。这病害一辈子,我得陪他一辈子。医生又说癫痫不影响寿命,那我这辈子不就全完了?这病不看,还好;一看,心肠倒硬起来了--坚决离婚!我一边给他治病,一边继续和他打离婚。你提出的离婚是正式的吗?当然,还不止一次。我刘月影除了一再说明这是个包办婚姻,还说明魏家隐瞒了病情。组织上却一拖再拖,总说老魏太可怜,治疗一段时间再说。你的那个组织还挺人道的。我插了一句。

  算了吧!对老魏人道了,那对我人道吗?我不能守着绝望找希望,也不能守着男人找野男人。当医生告诉我,千万不要怀孕的时候,我离婚的主意就铁定了。我说:你一再坚持,组织上就会考虑你的离婚请求。唉,别提多倒霉,偏偏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看你呀,白天闹,晚上抱,是不是?见我这样讲,刘月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样的男女,下班后吃完饭,就没事了。俩人又没多少话说,天黑后除了上床干那事儿,你说还能干啥?搞多了,就『揣』上了。知道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便离婚,孩子也归我,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也比守着个羊角疯强。你想过没有,万一儿子也有癫痫呢?医生说这个病不怎么遗传。自己原来就勤快,孩子又成为新的动力。我处处争当积极分子,做完本分工作,就常去工会帮忙。发个通知呀,买个东西啦,不管晴天多大太阳,阴天多大雨,我抬腿就走。经手的钱和物,也都一清二楚,从不占便宜。工友和同事都喜欢我,我也越来越注意打扮。人丑吧,还特喜欢穿戴,算是有了资产阶级思想。我打断她,说:不,你不丑。喜欢穿戴是女人的天性,不属于资产阶级思想。刘月影不满了:你这样护着我,我的小结还写得好吗?好,依你。你丑,资产阶级思想也严重。这样写,行了吧?她笑了。

  我又问:你成为活跃分子以后,有哪个男人看上你?或者说,你暗中和谁相好了?没有,我从不胡搞。再后来呢,是不是出现了意外?你咋知道出现了意外?

  我说:人生就是一台戏,戏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有转折和意外。真的是意外发生了,发生在五月一号,该死的『五一』!劳动节放假,工会组织大家看电影,租了全市最好的影院,放映最新的影片。头几天我都在帮忙分票、发票,劝同事去看。那天,我好一阵打扮,穿上用自己工资买的白底红花细布衬衫和黑皮鞋。老魏先就说不去,我非拽他去,说工会为了这场电影花费了多少钱,我跑了多少腿,一直闹到他答应为止--说到这里,她深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说:你信命吗?不信。我原来不信,就这个『五一』,让我信了。说宿命也好,讲轮回也罢,哪里是坡,哪儿有坎儿,事先都安排好了,可结果只有一个。就像你们写的戏文,不管梁山伯、祝英台怎么情投意合,最后的『化蝶』早就是定下了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啥?她在苦笑。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第一次那么醒目。

  是不是老魏当场发作了?我问。

  是,他不但发作,而且是大发特发,一头栽倒在座位下面,大叫,怪叫,尖叫,像猪,像狼,畜牲一样,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电影还在放,但秩序全乱了。几个服务员同时把电筒打开,几条光带就在观众席里照来照去,扫来扫去。我两腿跪地,慌忙趴下,害怕电筒照到我。要是电影院几百人知道我是羊角疯的婆娘,我会当场一头撞死!你就一直趴着?要命的是,工会主席借着大喇叭不停地喊--请刘月影同志赶快出来,把你发病的家属抬走。他不喊,还好;一喊,我马上离开他!猫着腰偷偷溜出了电影院。不要命地跑,跑到僻静小巷,停下来,靠在墙壁大口大口喘气。一低头,就瞧见了身上的花衬衫和脚下的新皮鞋,我也疯癫了,跺脚,捶胸,大哭,大吼,羞到家,悔到头。过路人看我,我不在乎。过了这个五一节,我啥都不在乎!从前是嫌他,现在是恨他!张雨荷,你知道吗?有一种比恨敌人还要恨的感情。他在,我没法活,也不想活。除非他死,我才能活--话头断了,迟疑好一阵,刘月影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来:就是靠在街头墙壁的一会儿工夫,我起了杀人心。这么简单?杀人动机都简单。告诉你--心思多了,就杀不了人。她捡起小木棍去拨弄火盆里的灰与炭。

  我能再说什么,单看对方的眼睛就够了,如两汪潭水,深得探不到底。

  回到监舍,邹今图还没就寝。她说一直在等我,我没搭理她。她又低声说:我来陪陪你吧。不用!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今晚肯定睡不着觉。为什么?

  她的案情当时轰动全城,好多人吓得整宿没合眼。果然,我一夜无眠。人做不出的事,动物做不来的事,刘月影做出来了--那杀夫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脑海了,惨目惊心,驱赶不掉,去而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