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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啥也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餐大米饭。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圆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汤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叠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吹哨集合,整队出工,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手脚冰凉、浑身发抖……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组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何谓点传师?好像他们什么都信,信佛教,信道教,还信基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头儿里算是难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碗里现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称为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活。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说话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有监狱,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却满嘴跑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生殖器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挂面和鸡蛋。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我:这是什么?不知道。亏你是个婆娘。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的家伙。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人家还是个处子。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担负种菜、养猪等杂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赏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山巅后面的曙光。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我独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换上胶鞋,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去对准那猪,尽管我多么想吃它。等啊,等,既听不见她说话,也不见其身影。我跑到伙房去问。伙房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称小妖精的,说:到监舍背后去找。果然在那里,靠着墙根儿端坐,起劲地纳鞋底。她头也不抬,对我说:过一个钟头,再干活不晚。看那鞋底的尺寸够大,像是给男人做的。遂问:

  你是给谁做鞋呢?

  给我的儿。

  你儿在哪里?

  在成昆铁路线上做事。话音提高了,显然在为儿子自豪。

  我仍站在跟前,刘月影便叫我到伙房要杀猪刀,先磨起来。我怯生生说:第一次干这个,你能叫我不拿刀吗?抽动的麻绳停了下来,她用眼角瞟我一眼,说:

  不拿刀,怎么杀?

  我怕。

  你怕呀?我还怕呢。说罢,低头纳鞋底,不再理我。

  高大强健的她长着一头卷曲的褐发,眼深唇厚,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脖子细长,锁骨突出,臀部结实。在西方人眼里,这些特征是很性感的。不好看的部分是她的胸部和手脚,胸部的发育不够丰满,手脚则过于地粗大了。

  我站了半个多小时,刘月影才恋恋不舍地收拾鞋底、夹板、麻绳,并说:走吧,我们去猪圈。挑猪,捆猪,给猪过秤。简陋的猪圈里臭烘烘、湿漉漉,青石板上屎尿满地。我一进去,头就晕了。而她似乎毫无感觉,两臂大张,嘴里啰啰啰--吆喝,极其在行地撵起猪来,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说:我们对撵,猪就逮住了。不知咋搞的,一个撵字,写得来却学不会。最丢人的是撵着撵着,我就和猪搅在一起了。几番下来,我与她浑身是汗,她是累的,我是吓的。

  她不耐烦了,转身就去报告值班的干事。说张雨荷不管用,请求干事还是叫杨芬芳来帮忙。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这里略作说明:管犯人的劳改干部,我们称干事。姓张,叫张干事;姓李,叫李干事,一个中队有多名干事。管伙食的,叫司务长。总负责人有两个,一是中队长,一是指导员。

  同样高大强健的杨芬芳,是我最喜欢的同改,我们同在一个工区,她是副组长。有关她的故事,以后会慢慢道来。我尤其喜欢她那忧郁且带着惊恐的眼神。她俩联手,我基本就无事可做。到了宰杀的时候,刘月影叫我凑到猪跟前,学着掌握入刀的部位。说:

  刀斜插进去,要快,进去就要点心。点到心,猪就死了。我记住了:点心。这和家里喝下午茶时配的点心,是一个词。

  接下来的烫猪,吹气,刮毛,开膛,我都死命地干,以填补不杀之过。烫猪,烫得把自己的手背也烫了;吹气,吹得嘴皮子都木了。刘月影见我满身的血污,便让我歇歇脚。我不肯,心里清楚:我干得再多,也抵不上她的一刀。有技术、无技术之差别,走到哪里都一样。

  猪下水,早早被小妖精拿走了。我问杨芬芳:拿走下水,干什么?杨芬芳笑而不答。

  刘月影说:有啥不好说?我告诉你,干事的午饭就有猪肝菠菜汤和椒盐肚丝了。不久,即有肉香飘出,从干灶(注:干部伙房叫干灶,犯人的伙房叫犯灶)飘出--深吸一口气,我感到特别的饿,比往日干农活还饿。回到监舍,解下围腰和袖套,那上面染着血迹,沾着猪毛。细看,衣襟和裤脚上也不干净。

  忽听刘月影喊:张雨荷,快到灶房打开水,洗澡啊!话音刚落,就见她端着满满一盆冒热气的水,大步朝厕所方向飞奔而去,嘴里好像还在哼着小调。杀猪对她似乎很轻松。

  洗澡--啊,神话一般的动人词汇!仿佛久处黑暗的人,突然迎来阳光。对犯人来说,洗澡和吃肉是同等的珍贵,同等的分量。对个女犯来讲,有时洗比吃更要紧。紧挨我睡、长得活像吉普赛女郎的巫丽雪就曾问:假如你收工回来,又累又饿。一边放着盆热水,另一边摆着块蛋糕。你先挑什么?一,二,三,一起回答。热水!我俩一同喊了起来。自进了牢房,我就没洗过澡。每天收工后,赶紧到伙房排队,为的是能打到半盆热水(以两木瓢为准)。你可要仔细了,因为洗脸,擦身,洗脚,洗屁股,全靠这半盆。所谓的盥洗间,就是在厕所旁边弄出一块倾斜的水泥地。犯人端着水盆,把脱下的衣服挂在篱笆墙上,双腿蹲下,用三根手指一点点往身上撩水,就是洗澡了。肮脏的洗澡水顺着斜坡流出,篱笆墙的外面就是悬崖,天然排水系统,任何下水管道都不用铺设。

  不大的水泥地,全中队的犯人挤作一堆。常见的景观是你的口鼻,正对准别人的屁股。前面的人起身,一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脸盆拱翻。后者能跟你拼命,即使脱光衣服,也敢追着打。人人裸体,个个赤身,犯人全都是扒光了。丑女子俏佳人,一律无遮拦,互相看个够。你的身体有点缺陷,日后和别人发生口角,那就有骂你的材料了。若碰到易风竹,就自认倒霉吧!她的嘴就专门放到对你性器官的形容、放大与丑化上:谁是白板(指****稀少),谁是葡萄干(指****萎缩)。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有的犯人实在受不了,告到队长和干事那里,要求处罚易风竹。劳改干部一致的做法是,要检举者重复易风竹的脏话。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大笑,劳改干部也笑。

  很过了些时日,我纳闷了:易风竹丑化别人,那自己的长相又如何?我很快发现:她不洗澡,只换衣服。

  我问苏润葭。她说:易疯子也洗澡,是在半夜。刚来时,她的衣服都是用针线缝死的。想守身如玉吗?她以为自己是玉。干部命令让我拿剪刀把她的衣服剪开。一剪子下去,就有股臭气冒上来,比尿还酸,比脚气还臭。她肯吗?我又问。

  有什么肯不肯!不肯,就是抗拒政府。

  有这么严重?

  犯人的一点小事,都是严重的。你不懂,易疯子懂。衣服剪个精光,人也精光。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大把的眼泪滚到肚皮,还打湿了地皮。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苏组长的话,我对这个满嘴脏话的易风竹的反感程度减轻多了。她也似有察觉,一次,端着自己的脸盆,对我说:把热水给你吧。我摇摇头,谢绝了。

  第二天,她用我的脸盆打了热水,端到我面前。我接受了。她说:我知道,你不用我的热水,是嫌我脏。易风竹不是疯,是聪明。混熟了,我偷偷问她:你为什么老骂人?她答:我只会骂人,不会说话。因为说话,你受过很多人的欺负吧?她低头不语。

  我又问:你的牙是让人敲掉的吧?她扭头,走了。

  我总是拖到最后去打水,苏组长说我太傻,因为一百多号人用热水,量大锅小,故小妖精都是一边舀热水,一边掺凉水。你若排在最后,就只能洗凉水了。我情愿受凉,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看到我的身体。再说拖到最后,天色也能帮忙,至少不让别人看个真切。每次杀猪之后,我和刘月影、杨芬芳三个人可以尽情地洗了。刘月影总是先快速洗头,再要一盆热水洗澡。她脱去衣服,浑身像非洲模特一样,腰细,臀紧,腿长。缺陷果然在乳房,松弛,还有些下垂,****也失去了应有的圆润感,并呈黑紫色。女人的乳房恰恰是最能撩拨男人欲望的部位,太遗憾了。

  我说:刘月影,你很漂亮。她开心大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黑不溜秋的,从来没人说我漂亮。真的,你很漂亮。在美术学院,够当人体模特了。她张着嘴,吃惊地望着我。

  杨芬芳说:张雨荷呀张雨荷,幸亏你是个女的,假如是个男的,肯定是流氓。第二章汪杨氏死了。这个六十岁上下的妇人就死在我一侧,隔了四个人,离我八尺八远。是清晨被苏润葭发现的:大家都起来了,她怎么还赖在床上、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苏润葭连叫几声,也没动静。

  她脸色顿暗,对易风竹说:你去摸摸。

  不去,你是组长,该你去看。

  叫你去,你就去。口气严厉得像个干事。

  不去。

  你去不去?!苏润葭说着,到监舍门的背后拿木棍。这是犯人打犯人的工具,每个监舍的门背后都有。

  易风竹鞋也不脱,跳上床铺,叉开两只脚踩着汪杨氏的枕头,裤裆正对着人家的脸。实在是对亡灵的大不敬,我看着就憋气。易风竹弯下腰,一手掀开被子,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口鼻。半分钟不到,便高叫:****妈哟,死了。接着冲到院子里,狂奔乱跑,不停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真像个疯子。这下子,任苏润葭怎么招呼,也招呼不住了。

  犯人全都惊呆,也都默不作声。我走到苏润葭身边,问:你为什么要易风竹去摸死人?她不看我,眯缝着眼睛,像是自语:我才不去。犯人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牢里。大家自动聚集到院子里,等着发布下文。老些的犯人面色如灰,个别的在偷偷抹泪。我想,她们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死讯如狂风乍起,恶狠狠迎面直扑过来,盖过她们的头顶,吹向她们的未来。

  哨声响起,全队紧急集合。当班的唐干事,叫道:

  吴艳兰,你给我站出来。汪杨氏的病情,你事先晓得不?吴艳兰是中队的卫生员,水平比赤脚医生还低三等,只懂得一些常用药。这算啥本事?药的效用都在药盒上写着呢。吴艳兰可以不劳动,可以向劳改干部报告:谁病了,谁可以休息一天,她还可以建议把病人抬到山下的劳改农场医院治疗。所以,犯人都拍她的马屁。她也是******反革命犯罪,明年满刑。我很奇怪,为什么中队长非让我学杀猪,偏不叫我接她的班?我的母亲还是个不错的医生呢。

  吴艳兰从卫生室出来,神情有些紧张,好在她说话一向慢条斯理,颇能遮掩内心的惶恐:报告唐干事,汪杨氏血压高,是个老病号了。你也是知道的。平时给她的降压药,我从来没断过。只要她说『心头不好过』,我就给她开病假条。昨天她也是说『心头不好过』,我就让她卧床休息。哪晓得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呢?在我印象中,汪杨氏很少休息,一边喊不好过,一边还在劳动。我想请教苏组长:到底一个犯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休息?转而又想,作为狱头儿的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答我。因为我晓得,她与吴艳兰私下里很要好。

  唐干事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人死了,如同猪圈里死了一头猪,鸡笼里少了一只鸡。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讲的一句话:在中国,人命不值钱。接下来是安排收尸、埋人等善后事宜。唐干事叫我了:张雨荷,今天你不用出工了。和骆安秀一起把汪杨氏收拾干净,把旧衣物都烧了,新的一律上缴,家属来时转交他们。吃的东西,也不例外。怪了,杀猪叫我,收尸也叫我,倒霉到家了!我张雨荷怎么啦?要命的是,这个姓骆的浑身是癣。

  我闷闷不乐,准备走进监舍。唐干事叫住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收尸?

  不知道。

  这是政府的信任。

  报告唐干事,我不懂--收尸的活儿,也属于信任?唐干事凑近说:人死了,要留下一些东西。现金粮票,衣服鞋袜,肥皂牙膏,针线草纸,家属寄来的罐头饼干,还有自己买的鸡蛋糖果。收尸的时候,有些犯人趁机悄悄地私分。我看你从省城来,又是大学生,大概不会偷拿汪杨氏的东西,所以叫你留下来。你要好好做。她又把刘月影、杨芬芳、邹今图等几个最棒的劳力留了下来,任务是要在几个小时内,把一根原木动手制成一具棺木。

  我好怕,不敢触摸死者。骆安秀不错,挽起衣袖,便动手了。她跳上床铺,对我说:你害怕,那就给我打下手吧。先去打盆热水来。我绝不能奉献自己的脸盆!便到犯人统一放置盆碗、缸盅、勺筷的地方去拿汪杨氏的东西。好一阵才找到她的两个脸盆,盆边用红漆端端写着汪杨二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把小盆揭开,发现里面有两个搪瓷饭碗:一大一小,大的在下,小的倒扣其上。用手掂量,似觉碗中有物。索性一并端回监舍,让骆安秀看看。

  我如进贡的一般,举着脸盆踏进门槛,说:汪杨氏的脸盆里有碗,碗里有东西。是吃的吧?骆安秀问。

  一看,还就是吃的--三、四片猪肉,肥的,带皮,另有两节葱段。我傻了:大前天吃的回锅肉,汪杨氏居然留到今天?你就不懂了,这是犯人的一肉两吃。骆安秀把搪瓷碗挪到自己的跟前。

  什么叫『两吃』?

  一吃就是当时吃,吃的是瘦肉。第二吃是留下肥的,用细火煎出油,撒上盐和花椒,装进一个小药瓶。以后慢慢吃。怎么个『慢慢吃』?就是把筷子伸到瓶口里,蘸一点油出来,马上搅和到饭里。这叫冷猪油拌热米饭。香啊!一小瓶能吃好几次呢。你刚来,不会,用不了两年,自会。我看那已成暗色的肉片,说:扔了吧?她盯着我,问:你不吃吗?我摇摇头。骆安秀随即将肉一把抓起,可怜的肉片还来不及在空中舒展,就直塞口腔了。忽然想起,她那五爪金龙刚刚还在汪杨氏身上摸索,我又傻眼了。拿起曾经盛肉的搪瓷碗,我说:把它扔了吧。她一把抢过来,说:你什么都扔,扔。知道不?好多同改等着我分点东西给她们呢。骆安秀是个熟练工。从贴身小坎儿的口袋里,找出极度稀缺且极其珍贵的全国粮票;从枕套深处藏着的小布袋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几十元钞票;从被褥底下,搜出新衣服,新布头。一见新布头,我猛地想起在唐干事派活之后,刘月影曾把我拽到屋檐下,说:汪杨氏留下的布头,不管新旧,给我留一点。你用布头干啥?打袼褙呀。你不是给儿子做好一双鞋了么?

  一双怎么够?

  你说说,多少双才叫够?她伸出三根手指。

  我惊叫:三双鞋?

  刘月影笑道:三双算个屁,三双是起码。又压着嗓子,说,骆安秀贪心得很,还有牛皮癣。你惹上了,这儿是治不了的。记起了刘月影的提醒,不等骆安秀开口,我便抢先说:唐干事讲了,新东西都上缴,由政府移交给领取死亡证明的家属。汪杨氏是反革命分子,富农分子。脸平,胸阔,腰粗,臀宽,腿短,从后背看她走路,会误以为是一块敦实的门板在移动。犯罪情节不大清楚。从前生活的地方很可能靠近彝族地区,有用长布缠头的习惯。冷天自不必说,三伏天也如此。她不洗头,也无法洗,唯一的清洁方式就是用篦子篦头发。我见过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圈一圈揭开缠布后垂落至地面的长发,气味归气味,但色如漆、密如织,太可观了。一篦就是半个小时,算得上狱中一景。汪杨氏也知道自己头发的味道欠佳,所以总是在室外通风的地方操作。缠头布是一条家织黑色土布,她从未更换过。在遗物里,我俩竟发现了一条家织白色土布。我想,这崭新的缠头布肯定是她舍不得用,大半想等到刑满那一天才换上。

  她没等到满刑,等来了死亡。成天叫唤心头不好过的汪杨氏,相信政府的仁爱、相信犯医递过来的药片。即使心头再难受,只是念叨,也只知道念叨,从不要求下山到劳改医院做个诊治。我也懂得,汪杨氏的确死于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这么结局。

  我把长条白色土布抖落开,对骆安秀说:我俩给汪杨氏的头发梳理一下,再缠上这块新布吧。她不回答,眉毛一扬,说:不是要洗脸擦身嘛,你先去伙房打热水,再把她的洗脸毛巾和擦脚布找来。我要先抽支烟。等把热水和毛巾弄好,迈进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姓骆的女人两腿大叉开、一屁股坐在汪杨氏的胸口上,正用那旧得不能再旧、脏得不能再脏的黑缠头巾在包裹她的整个脑袋,嘴里含着烟卷。

  骆安秀,汪杨氏的脸还没洗呢?我说。答:洗不洗,都是黄土盖脸。你怎么把她整个脑袋都用这块臭布缠上?谁看见了?!反正我没看见。我的火一下子冲上来:骆安秀,我且问一句--你为啥要这样做?她说: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块新白布。唐干事不是交代了,新东西都要上缴。骆安秀拔下嘴里的烟头,酸溜溜地说:张雨荷,你可真是靠拢政府啊!我也不示弱:这不是我在靠拢政府,是人要有良心。放你妈的狗臭屁,人进了监狱,就都没良心。要不然你来收尸,我给你打下手。我被噎得无话可说,转身把端着的一盆热水,从监舍门口泼了出去。院子里拉着大锯(把原木锯成板材)的刘月影、邹今图吓了一跳。刘月影停了活儿,问:张雨荷,你们怎么啦?不怎么。她去伙房讨了碗开水,递到跟前,安慰我说:

  骆安秀让你长见识了吧?犯不上。喝点水吧。站在旁边的邹今图插话了:张雨荷是我们工区的,端茶送水也该由我做呀。刘月影讥讽道:吃醋了吧?告诉你,别把张雨荷也当成黄君树。黄君树也是我的同改,同一个工区的。先是贪污,后来由于发表了极其反动的言论,遂升格为反革命。她相貌清秀,瘦弱单薄,性情沉静,据说犯罪前是某机关的会计。其父算得是开明士绅,一家人住着单独的宅院,院里有棵百年老树,全家视为珍宝,树下是男人下棋,女人做活,孩子们游戏的乐土。女儿出生,父亲取名君树是有些用意的。后来,有条新修建的铁路要从他家门前通过。铁路工程局的领导几次登门拜访,说东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终于弄清楚了--是想让黄家把树捐出来。黄氏全家商量来,讨论去,最后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树变成横躺的枕木……刘、邹的对话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我听不懂,只有找合适的机会去问苏组长--这是后话。

  我把一碗热水喝下去,刘月影接过海口碗,即问:

  我托你办的事,做了吗?

  你等着吧。我没好气地说。心里怎么也不明白,几块破布就那么重要。

  返回监舍,骆安秀正埋头仔细整理汪杨氏的旧衣裤,旧围腰,旧毛巾,旧袜子,旧手帕,旧布片。

  你要什么,就来挑吧。

  我什么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在把尸首用床单从头到脚盖严扎好后,骆安秀就围着汪杨氏尸体的四周,爬来爬去,翻来翻去,做最后的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来,她从藏在床底的一个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鸡蛋,一数,整十个。

  骆安秀两手各握两个高举过头,一脸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兴。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乐。对此,谁也无法超脱。

  等不及了!她端着木匣子,跑去报告,看如何发落。不一会笑孜孜回来,说:

  唐干事说了,我俩各五个。怀揣分得的五枚鸡蛋,感慨万千。吃死人的东西,太不应该,也大不吉利。但顾及不上了,再强的控制力也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啊,人的弱点要到特别的场合才显露出来。

  我看见汪杨氏枕头的上方,摆放着一个黄色搪瓷盅,小小的,一点磕碰也没有。眼尖的骆安秀怎么没瞧见这个好物件?我伸手去拿,沉沉的,里面像是装了东西,我把两根手指伸进盅里。不好,黏糊糊的!抽出一看,手指带出的全是缕缕浓痰,甩都甩不掉。

  我厉声大骂:骆安秀,王八蛋!明知这里面装的是痰,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是存心不告诉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一盅浓痰,痛快地教训了我。我忽然觉得从今晚开始,就要跟易风竹学骂人,一定要骂出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干事叫我和骆安秀把汪杨氏的旧物,一律堆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点燃的麻秆丢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烟、后是火地烧起来。火苗不大,烟却不少,收工的犯人陆续围拢来,兴奋地看着汪杨氏的遗物化为灰烬与烟尘。胆子大些的,就拿出监舍门后的木棍、竹竿,使劲地从火堆中刨出那些旧衣、旧布。布的边沿烧焦了,她们也要。把烧焦的部分剪了,照样用来缝补丁,打袼褙,垫鞋底。在我的周围,那刚闻死讯时的哀伤,骤然消失,无人再动悲情。一个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乐到底是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一块破布么。

  饭后,棉絮似的乌云在远处堆积,天色如铅。快要变天了,唐干事忙叫骆安秀和另外两个犯人吃完饭,立即带着镐、锄、铲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说是墓坑,其实就是个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杨氏填进去,就行。我则等刘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后,用木杠和绳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个女囚充任的杠夫,两根抬杠,两副绳索,是给汪杨氏送行的全部礼仪和家当。我和刘月影是前杠,杨、邹二人是后杠。收拾停当,一切就绪,杨芬芳俯身轻拍棺木,道:汪杨氏,我们送你回家。死者已然听不到了,听到的是我们这些送葬的人。谁也不说话,谁心里都明白:对于我们这些长刑期的、或年轻或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也许都会跟在汪杨氏后面回家。

  刘月影清脆脆一声:抬起--棺木离地。也打破了沉寂。

  乌云像是长了腿,紧追我们。快,张雨荷走快啊!邹今图在我身后大叫,毕竟我的气力是最差的。

  刘月影卸下杠子,邹今图急了:你还要歇脚?刘月影把绳索重新理过一遍,让绳结靠近自己。我知道,移动之后她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我,以至于棺木明显地倾斜了。

  我说:这样不行。

  你少放屁,以为我拉拢你,喜欢你呀?从未见她这样严厉地说话:我替汪杨氏着想,快点走,免得雨打雷劈啊!终于到了,我们四个都快累断了气。可是,一见骆安秀挖的坑,那气儿又都上来了。原来在条形坑里,靠近中间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块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边。难得骂人的杨芬芳,指着骆安秀的鼻子****的、老****的、狗娘养的地骂将起来。

  骆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丧着脸说:这块地方是唐干事指定的,谁知道挖着,挖着,就遇到了这****的石头。我说:要不然,就在旁边重新挖一个?无人应和附议。是啊,从清晨开始,我们就为汪杨氏之死,忙得筋疲力尽,弹尽粮绝。而当下,眼看就要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邹今图拿过十字镐,一镐砸下去,那石头无半点松动。这是个矛盾了:要么让死者翘着躺下,要么叫生者继续辛苦。恰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打在脸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风。雨在风的裹挟下,变得锋利无比,刺痛着脸,也刺痛着心。我们都感受到生命终结即将到来的凛冽。报应,报应,上苍报应地狱,死人报应活人。我狠狠盯着骆安秀!造孽啊,最终下葬的棺木是翘的,一头高来一头低。大家决定让汪杨氏上半身翘起来。无任何安葬仪式,只有雨和风,我们只能听到雨声,风声。汪杨氏就在这不停歇的风雨中入土。

  晚上,已经吹哨熄灯,监狱一片黑色。都躺下睡了,只有巫丽雪靠着床头的木柱抽烟,悠闲地吸进吐出。苏组长一个劲儿地催她快点抽,她就跟没听见一样。抽完,主动挽起袖口,把两个手腕并拢举到苏润葭眼前,等着上手铐。不知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要带着手铐睡觉,万一她病了,那铐子能摘吗?人的终极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人世间,无论阴阳,没有一处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我摸到菜园组监舍门口,叫了声刘月影。她应声出来,我快速地把一卷布塞到她的夹窝。

  谢谢。声音里带着感激。

  不用谢,我告诉你--布是我的,不是汪杨氏的。为了你的袼褙,我剪了一件衬衫。过了个把月,一天,我们正在山上干农活。突然,有四个强壮的青年人路过。他们齐刷刷地青衣青裤,手里拿着木杠、绳索。其中一个人问:这里离女犯中队还远吗?苏润葭答:不远,绕过这个山包就是了。谢谢。看他们的打扮,也是农家子弟。苏润葭遂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说:我们是汪杨氏的儿子,这次是来接母亲回家。想到裹头的黑布,想到翘起的棺木,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