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失去20年的生命了。七千多个日夜被岁月磨成一小把青色的记忆嵌进我的手心,陈旧如千年之前的青袍。我想念那些人和逝去的时光。我的生命浮在20年前那个夜晚的啼哭上,尖锐的、声嘶力竭的啼哭。看一看面孔模糊的人群,我知道自己已死去20年。而一些经验与记忆已经不可复制。
记得家乡的屋瓦在雨水的冲洗下发亮,鸡鸭在林中和青草见自由走动,黑狗和花狗追咬着,它们善良友好,不会轻易伤人。那是一个破旧顽固却美丽的村庄。有险峻葱茏的山谷和清亮甘甜的泉水,在九十年代初,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村民愚昧但质朴,粗犷又保守。
我的妈妈像一朵山花,就这样无声无息却又气韵浓烈的在这小山村开放,吸引了远方而来的爸爸。而我,无法避免无可奈何的承载着泪水和欢笑来到这个不可预知的充满苦难与幸福的世界。
关于童年的记忆不忍触摸。
喝着从高山上流下的水,我慢慢长大,并不知道儿时的调皮无知会成为这一生最怀念、快乐的时光。
而最美好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或者文字去具体。
只是依旧会坐在冬日的树林,仰望天空,阳光洒满眼睛,我希望在最后一片树叶落下时,有一只小鸟愿意留下来为我唱歌,为我失去的岁月或剩下的时光唱挽歌或祈祷。
刚来到这所大学我的心情像这淮河边的城市一样的荒凉,它离绍兴是那么远。无法看到故乡的目光,这样会有些心慌。我不经常回外公家,虽然只要四个小时的火车我就可以看见那熟悉的麦田和花生地。
会经常梦见自己沿着铁轨一直向西,我无法比自己的影子更东。
前面的残阳一般已隐在云里,颜色昏黄如村庄的灯火的落在那冰冷的铁轨上,一列火车呼啸而过,铁轨疼痛的尖叫,坚硬的石子中有些许的草夹在阳光和风之中瑟瑟发抖,然后我会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可是我不能回头不能停下,就好像知道自己的身后空无一物。
我是那样无助又茫然地走,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种无助是因为我要告别孩子的时代,是因为大人们告诉我们长大了,要一个人面对那漫长孤寂的旅途,没有人再同意彼此以孩子相待……
我告诉维安常常感到但到自己在一列没有终点的长途客车上,窗外游着月光和黑色的山脉,亘古的荒凉和沉静。那些黑夜里的城市,华灯闪烁,喧嚣热闹却让我悲伤。当列车驰过,仿佛这城市是我深爱的人,而我不能再回到他身边一样。
我告诉维安我很恐慌。好像今天的我已经死去,我的生命只是昨天的爱的延续。我只是为偿还那些爱为那些遥远的昨天而活着。
维安会认真地听完,然后问我她的唇膏味道好闻吗。我终于明白有的人只能用来疼爱。
维安是我刚来这所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那是九月的一个午后,当我提着行李来到307门口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和米色的高跟鞋,斜倚在桌边,撅着嘴看她的妈妈帮她收拾衣物。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清清亮亮,像家乡屋后的小溪。她说我叫许维安,黄山人,你呢?她说话声音很软,黏黏的,和她高傲的表情并不相称。我专注的看着她的瞳孔,微微一笑。
同宿舍得还有两个女孩,她们是老乡,张亭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带着眼镜的可爱女生,曾少娟高高瘦瘦,是个网虫,几乎成天不见她们人影。而我和维安就这样没有选择的成为朋友。
朋友和朋友是不同的,就如喜欢和喜欢是不同的一样。
维安家人很疼爱她,她是那种对亲密的人会撒娇任性的女孩。她有个比我还宠爱她的男友小原,小原现在还在黄山,他会每天打电话给维安。维安应该很满足了,她是个要求不多单纯的女孩。
上课时我会坐在靠窗边的倒数第三排,这个位置不会受老师的情绪影响又可以看见窗外足球场上那些可爱的男生,维安坐在我的前面,商音和曹一一在我的左边。
商音阳光英俊,是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高大男生,有着洁白的牙齿和招牌式的笑容。我不喜欢太高大的男生。相比之下曹一一就安静瘦小的多。他们总让我想到高中时的江远枫还有祺祺。只是商音的笑声会提醒我这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教室。我的那些日子走得很远了。
江远枫在广州经常打电话给我,他是在高三上学期快结束时辍学的。我清楚地记得在他走的前两天陪我看了一夜的月亮。
冬天的满月出乎意料的圆白,青冷的光圈一层层散开,把星星荡得很远。深青色的天宇像是开一个华丽的舞会,月亮美丽孤单,苍白着脸,找不到自己的舞伴,脚步迟疑的向天际移去。
我和祺祺住在她的姑妈家里。
那是一间大屋子,在学校对面的小山脚下。
祺祺姑妈长年在外工作,没人约束,我们在那里也算得上自得其乐。
屋子门口有两株桂花树,不到三丈高,秋天一到,桂花的香味在后山顶都能闻到。我和祺祺会坐在桂花树下的大石头上,她晒太阳我看书,坐了一下午,书上、肩上还有祺祺的发梢上就落满了金黄色的小珍珠般的花朵,带着香气和静谧,那是一种触手可及的惊喜。
那天晚上我把祺祺的棉被压紧,关了灯,推开窗户,窗外的的桂树细小的枝干在北风轻微的摇动,一切寂静清冷到刚刚好,只是在那桂树不远处我看见了江远枫。
他背对着月光,离我只有十米,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把窗户轻轻地掩上,顺手拿起两件旧大衣,披上一件,走出屋子,把一件大衣铺在桂树下的石头上,盖住上面清冷的光。江远枫围着厚厚的围巾,呵气成雾。我们倚着桂树,身上疏影斑斑。
江远枫说这么好的月光你一定舍不得睡觉的,所以就过来陪你看看月亮。
我微笑。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长相很普通,但是却让人感觉很安定温暖,他笑的时候会露出右边的虎牙,泛着细细的光。
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或者说他是我最信赖的朋友。
江远枫神情有些伤感,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星星吗,你看见了一颗流星,可是忘了许愿。
我还是低头笑着,我忘了告诉他我没有许愿的习惯。
江远枫有些反常,可是我没有问他怎么了,如果他想告诉我,我不需要开口。我们中间几乎存在一种默契。
他看看我接着说,我也忘了许愿,我忙着看你……
江远枫说了很多很多,我都知道。他说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我当然无法都记得,但是有些场景在我记忆中已经长出了根,那每一个细节我都能记住,可是不能重复的是那时的心情。
那晚的月亮和我十五岁的月亮不同。
十五岁的月亮没有这么大,它在山与山之间像一滴温暖的泪水,映着泛黄的村庄,远远的有些冷漠。
而那青草里的露水湿透了我单薄的鞋子。我的手里捏那个小小的香囊,就这样衣衫单薄的走遍屋后的整个草地,那样的月夜,身边的河水带走的除了青草味道还有一直亮着的我的小屋的灯。
月亮已经路过西半球,而我知道,不可能因为众人的仰望,它就可以再为我们的年华复活。
江远枫握着我的手说怎么这样凉,我的手心有一条纹线里渗进了薰衣草和青草的香味,他不会知道。
江远枫的手指温暖,我能感受到他从指尖传来的心跳。他说以前感觉你爱笑,是个活泼可爱的人,相处熟了又发现你有很多心事,常常的发呆,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慢慢的抽回手,告诉他我只是在想如何变得更好。
看到江远枫疑惑的样子,我起身进屋倒两杯热茶。腿麻木了,祺祺睡的很香,快三点了。
江远枫捧着茶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笑着啜口茶,当然有,而且很多。
江远枫沉默一会又问,那,我呢?
喜欢,当然喜欢。在我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喜欢。
江远枫惊喜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很相信你呢。
他眼睛里有点茫然,我喝了一大口的茶,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我自言自语地说,初中快毕业时,有一天下午,我没有带小说书去上课,在极度的无聊中,我发现坐在最前排每次成绩都是学校第一的小男生长得真如祺祺说的那么帅,于是在下课时穿过站在他身边的那些女生,走到他的桌前,仔细的打量着他,然后说,嗯,很好,我喜欢。我看见他那漂亮的大眼睛含着惊讶和傲气,你知道吗,我当时多想摸摸他的脸,不过还好忍住了,要不他该去老师那告状说我非礼。
我说着说着就笑了,江远枫诧异地看着我。
后来我困难的挤出人群,回到位子上睡觉,我想到自己那时的毫不在乎的表情和那时那个可爱男生带着惊讶的眼睛,使劲地忍住笑说。
江远枫捧着茶大口大口的喝着,玻璃杯里沉淀着青绿色的茶叶和月光。我想到采茶时的快乐,挎着竹篮,站在满山坡的茶树中掐着那些绿绿的芽儿,满身是苦涩的香味。
江远枫说你一直喜欢他?我笑着,我喜欢的人很多,比如三毛,我是说撒哈拉沙漠中的三毛,她勇敢直率乐观。她说过,人生如茶,第一道茶苦若人生,第二道茶甜似爱情,第三道茶淡如微风。
江远枫有些不解得看着我。
我看着杯子,继续说,荷西走后,你知道三毛说什么吗,她说,安静是化解苦痛的方法。我喜欢他的安静还有你的坦诚。
江远枫摇摇头,他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可是云在青山月在天,水一样的随性自然,多好。
我们就这样的坐着,一直到东方有些青白,间或我哼着老狼的歌。
江远枫突然问道,你这么懒散怎么办?我一愣,江远枫又说以后我不能在照顾你,你要记得吃早饭。
我辍学了。
你想好了?我有点惋惜的追问一句。看到他缓缓的点头,我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没事,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反正总会分别的,又不是永别。
他小心的问,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我看着他站起身肯定的回答。
我会记住你说的话。江远枫说完,便往东方青白的天际走去。
我低下头,看见他喝过的茶杯,空空的冷冷的在我的脚边,我微微笑着,抱紧了膝盖,想到了那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