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太阳照得大地发白,人们还在陆续走着亲戚,大路上经常碰到骑着车子驮着干粮筐子的行人,有人还在高声交谈分享着过年的喜悦。妻子的大哭也没能阻止住我,我蹬着车子赶往康净庄。三华是个深明事理的人,就因为胆子小害怕才不让我去金武家;况且“明眼道”人士曾向她透露机密,说康金武的阴魂一直跟随着我。她却建议我多买些东西拿给在集市上做小买卖的金武的父亲,聊表心意。途中碰到几位熟人也懒得打声招呼,一晃过去,人家还笑着说:“二红这是干啥去呀?心急火燎的去投胎呀!”
我很快来到康金武家。要是往常,我会一下子推开大门,径直骑到院子里,再喊人。看到大门紧闭,心里咯噔一下,头脑就乱了。我幻想我来到了地狱,只要呐喊几声,康金武就会出来见我;或是康金武真的从自家大门里出来了,他的死亡是一个谣言。我敲打着木质大门喊了七八声,仿佛再喊几声,康金武就会出来,我的声音越来越凄惨。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挤出来一位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她惊诧地问我:“你找谁呀?”我急切的回答:“找康金武。”女孩呆愣了一会儿,眼睛有些湿润的望着我说:“他死了,他是俺二姨夫。”“我知道他死了,我就是过来看看。”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用衣袖拭擦着说。女孩见我是陌生人,转身回了院里,顺手把大门插死了。我便去了金武的父亲那边。
窄小的院落里堆满了柴草,三叔三婶都在家,就坐在屋门口,晒着太阳,手里攥着一根根扁平的塑料带条像掐辫子似的编织着提篮,我一眼就看见堂屋的八仙桌子上放着的一堆成品。二老慌忙起身,面带惊喜的把我迎进里屋,一番嘘寒问暖。屋里很冷,阳光透过低矮的窗户照到一张小地桌上,三叔找茶叶茶壶沏水,三婶扒开煤球炉子,使火苗升腾起来,连烧水带取暖。
两位老人对金武的死表现的很麻木,一说命该如此;又说死得其所——以前他们村也有几个打工出事的,老板一分钱没给,而金武的老板还赔了几万块钱,比起人家白死的人强了许多。康金武去石家庄窑厂走得匆忙,我和他缘悭一面,二老也替我感到终生遗憾。正说着话,嫂子领着孩子过来了,孩子躲到她身后,左右摇摆着瞅我,像是给我玩捉迷藏。嫂子来到里屋,坐到对面炕上,大颗的眼泪流下来,雨珠般落到绿色大袄上,立刻显现出一道道湿痕。嫂子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说出来话,欲说又止,像是骨鲠在喉无法出声。三婶子说:“你兄弟来了多会儿了,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不要再难过啦,金武不想咱,咱也不想他。”三婶递给嫂子一条毛巾让她擦泪,自己却又哽哽咽咽起来。孩子看到大人们流泪,刚才的笑容刷一下不见了,趴到他母亲膝盖间哇哇大哭。三叔见状,大声吵起来:“这都是干啥!二红来了看看孩子,咱大家都要高兴着点儿,别叫人家回去跟着难过。”我也在抹泪,虽为男儿身,泪窝子却很浅,见不得悲惨的场景。三叔见我流泪,又把三婶子说一顿,端起茶水让我趁热喝下。
三叔又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屋内才算平静下来,大伙沉浸在悲伤里,鸦雀无声。一会儿,喊着话走进来一位风烛草霜的老人,骨瘦如柴,哆哆嗦嗦的迈着碎步,耳朵很聋,他是金武的二大爷。二大爷坐在三婶子给他搬过来的一个草墩子上,三叔摸过来一个茶碗给他倒上了热水。二大爷紧挨着我,一个劲给我说话。他年轻时候跟着唱过戏,走南闯北的知之甚广。二大爷说的话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嗓音沙哑有气无力,却感动着我。二大爷劝我化悲痛为力量,好好面对生活;又说金武死的太冤屈,是一场没有预料的灾祸,正值人生年轻力壮大好时候,也正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又谴责一顿砖厂老板,又说金武的死,要让打工的人们引为鉴戒,千万别去危险的地方干活,切莫重蹈覆辙。
天将黑时,我从康净庄返回。
当夜三点多钟,妻子被噩梦惊醒,脸色苍白,一边哭一边紧攥着我的手,她已惊吓到了极点浑身颤抖,一会儿说金武在我身边,一会儿说金武在沙发上坐着······
我也曾出现过很多幻觉,主要在过度劳累神志不清半睡半醒的时候,金武破门而入或者从窗户里穿过来或是从墙上的贴画中由小到大飘下来,坐在我身边,劝我不要太累要注意休息,然后我被惊醒,不敢再闭眼,稍微想困,金武又来了。有次金武给我闹了大半夜,无法入睡,我起来穿衣,壮了壮胆子,独自走到漆黑的院子里蹲坐在杨树底下仰望夜空说:“金武,如果真有灵魂的话,你就出来说话吧,我不害怕,我能承受得了。”我这样祈祷了一两个小时,金武始终没现身。迷信一事是为我所不齿,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仍当耳旁风。
分析妻子被惊吓的原因,是因为我从康净庄归来,给她说了一件我也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金武的母亲——三婶子亲口告诉我,金武出事那天,她从早晨就觉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黄昏前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康金武从南头走了过来,胡同很长,她想往前走几步接他,康金武走到胡同中间,突然不见了,三婶正在纳闷,邻居有人快步跑来说是石家庄康金武窑厂来电话了,让她赶紧去接。打电话时,康金武已经死亡,但电话里没直说,光说金武出了点儿事情——严重受伤,让家中赶紧去人。(我已见到当事人跟金武一块儿打工的冠县桑桥村的王姓工友)三婶和三叔接完电话,三婶子就对三叔说:“咱金武可能死了。”三叔斥责她:“当娘的咋说这话?”三婶说:“我刚才看到金武回来了,金武的灵魂都回来了,他能不是死了吗?”
我安慰三婶子,准是思念儿子过度,一种幻觉;或是母子之间有种特殊信号联络(像手机),一方出事另一方有所感应,对于“灵魂归来”我说不出再多的道理,闹鬼闹神闹心都是难过,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悲惨。
康金武走后又有几位工友相继离开人世,或因病或亡于车祸,雁行折翼,令我痛心疾首。痛定思痛之后,我不想再写他们了,难忘一起走过的日子,让美玉无瑕的友谊永远凝固在我的脑海里。现在生活好了,衣食无忧且略有积蓄,彻底结束了入不敷出的时代,在这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仍有很多工友同学失去联系,但我相信有生之年我们还会重逢。人生百态,有的工友同学事业有成,有的依旧打工为生浪迹天涯,也有像我这样安安稳稳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在家种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亩三分地。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在慢慢地变老,都在等待明天的到来。
我们无法挽回曾经逝去的青春,更无法忘怀曾经陪伴一起的朋友。千难万险中得来的东西最为珍贵,在患难与共中结下的友谊必将永驻心间。谢谢老天爷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识,谢谢老天爷能让我们走到现在,谢谢老天爷让我们的友谊得到永恒。最后写给所有认识我的人——没有您们的友谊我不会深爱这个世界,祝福我们的下一步人生更加精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