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搅拌机的日子很难熬,白天照常干活,至少十一二个小时,有时晚上再加个把小时的班。我和武茂友挨一晚上冻,仍是镚子儿不给,还承担“包赔”风险。武茂友又犯了脾气,精神有点儿不正常了。半道上,掀起一块盖下水道的石板,骂着“上流社会”之人,猛然间一措,一下子推进沟里。晚上,我就劝解他,千万别动怒,别发脾气,少使性子,要忍耐,总会熬过去的。张付敏闷得慌了,也跑过来玩会儿。三人拣点儿纸张、木头儿点着火,蹲下身子,围一圈儿烤手。付敏年龄最小,志向比俺俩大,对前途总有那么多的憧憬。三人幻想一下美好前程,又开心起来。火灭了,再找一点儿能燃烧的东西,冒一阵儿烟后,火复明,张付敏说:“茂友,别愁眉苦脸的,总有咱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有朋友鼓劲,活着就有力量;茂友更是如此。付敏来玩一会儿,茂友就高兴了;付敏要回去,茂友坚持送他。张付敏走得很快,嘴里说着不用送,一会儿就消失在雾色中。武茂友止住脚步,冲我闹笑话说:“敏长得玉树临风的,别叫妖精掳了去。”r
日子说快也快,大约看了七八个晚上,汪精卫开着三马车前头儿带着,我们呼啦啦一伙人跟着推着,把那搅拌机送到东营村的一处大院子里,结束了熬夜之苦。r
搬到宿舍来住,就听见工友吵吵着说,这活快完工了,又担心起来。我真害怕把活干完,离过年还早,再尝无业的痛苦。有几个晚上,难以入眠,睡着了又不踏实,总觉得稍微一闭眼,就听见老板喊起床。r
这活乱七八糟,花样百出,工友各有分配,说不清楚干啥。又干了几天高空作业,包扎暖气管子,又喷涂刷漆,弄得浑身脏兮兮,而且奇痒难耐。武茂友,气喘病老头,傻大个,俺几个干同样的活。晚上睡觉,都把衣服脱光,仔仔细细检查一番,看看咋回事。那俩人又嫌脱衣服麻烦,和衣而睡习惯了,气的一对一句的骂。r
每个人都有故事,搁一块儿长了,慢慢有所了解。气喘病老头也曾饱经沧桑,年轻时候去过大兴安岭抬木头,回来后,在不同窑厂扣砖胚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气喘病是累伤,是干那两种活累的。他还有很多牢骚,说社会太不公正,“吃国粮”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本身很富足,到老退休了,工资照发;而农民也是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干不动了,国家不管,全凭孩子养活,孩子少了负担大,多要一个吧,又违反计划生育,上级痛下杀手,狠命罚钱。气喘病老头牢骚一顿,有人抬杠,更恼火,说他自己还曾经驾着毛驴车往县城送过好几年砖,累得胳膊手腕疼,那高楼大厦上面都有他拉的砖,不算为国家出力呀?!还有人抬杠,说他这也不算为国出力,而是生计,气的他上气不接下气,脖子脸通红。气喘病老头没结过婚,老了指望着几个远房侄子,但提起女人来,能把傻大个忽悠到山海关去。好几个晚上,澄清自己不是处男之身,曾经和几个睡过觉。傻大个问他那女的叫啥,他却说出“野鸡无名,草鞋无号”的话来。r
傻大个更有历史,出身一个“大家族”。他娘的肚子真争气,挨肩儿生了八九个。他排行老六,说起自己的哥哥、姐姐来,吵得全屋睡不着。还有一个侄子“鲤鱼跳了龙门”,上乡政府里“吃国粮”去了。傻大个说话久了,一个年壮技工,摸起瓦刀,骂他:“傻六儿,咋呼你娘的吊呀!快睡觉!”气喘病老头也戏弄他说:“六儿,睡吧,你小红妹妹还在梦里等着你哩。”r
老板寂寞的时候,晚上就喊工友去她屋打扑克。老板成熟老练,却处在妙龄;齿白唇红,不加修饰就很美丽,又爱插花抹粉,芳香扑鼻;摆出一副媚态,再抛几个媚眼,招手一喊:“过来几个活的,打扑克。”工友趋之若鹜,一下子就凑齐了“打够级”。只需六个人围一桌,没有傻大个的份儿,他就弯腰守在老板跟前瞎指挥。老板摸牌,来个“大花”“小花”的,他恐怕瞒不住,脱口说出来。气的老板揪住他耳朵,狂骂几声。“打够级”也没有我和武茂友的份儿,有汪精卫和几个壮年技工就足够了。俺俩在屋里站一会儿就出来,跑张付敏那边儿逛一圈。有时回来,“打够级”的还没散场,气喘病老头独自在屋,哼哼唧唧还唱着沂蒙山小调哩,武茂友就问:“那伙子还没来呀?”老头说:“盼着他们有去无回,掉河里淹死吧。”武茂友笑了,说:“你这老家伙,咒人家的话跟我想的一样,咱俩不谋而合。”喜得老头差点儿背过气儿去。r
天越发的冷,滴水成冰,大地冻了厚厚一层。风一吹,脸如刀割。挖水管沟的活基本上不能干了,挥动洋镐,浑身汗淋,一倒一个白点儿,半天挖不出松土。老板发脾气,大声骂人也是无济于事。谁也揣摩不透老板心思,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柔情万种。汪精卫对我们也是软硬兼施,骂一顿傻大个,又派他干个别的活,说是老板亲自挑选的他,回来还不让说。傻大个对老板奉若神明,对其交代的事守口如瓶。后来,另一处工地上,水管子冒水,积成一堆冰块,老板打电话,让厂子来人,说是管子质量有问题,坑了人家一些钱。还是我和武茂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开又重新安装好。我和茂友大胆猜想,是不是老板煞费苦心,让傻大个故意弄坏的?r
又干了几天,这活有了眉目,老板放走了一批人。工友都是他广饶县老乡,还是同村邻村,给了个路费都走了。走的人都说干够了,说老板脑子受过刺激,神经病还不轻,以后不跟她干了。最后,工地就留下我和武茂友、汪精卫、气喘病老头、傻大个;还有一个高中生,戴着近视镜,武茂友喊他“二柄”。r
干到最后了,把我和武茂友气得不轻,还不能急眼,只有软磨硬泡。
